正文 二年前 11

多吉回到公寓,第一件事就先確定我有沒有受傷。

「(我有不好的預感,所以回來了。)」他搔搔頭說。

現在是晚上八點,大學研究室的實驗應該還沒完成,他搞不好是拋下該做的事特地趕回來的。

我沒有當下說出發生了那件事,一方面是不想讓多吉擔心,一方面是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恐懼,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很害怕用言語去說明這件事。

如果把它藏在我一個人的腦袋裡,蓋上蓋子,那些恐怖的事是否就能變成從未發生過?雖然很非現實,我卻想依賴這樣的方式。

「(什麼事都沒發生嗎?)」多吉問:「(琴美要我找個保鏢來,所以我拜託了河崎先生。沒出事嗎?)」

「(就算是這樣,也用不著拜託河崎那種人吧?)」那是我以前交往過的男人,我很難說出口他找了個很稱職的人選。

「(這樣嗎?)」多吉天真地回答。

這種地方可能就是不丹人的天性吧,可以和任何人交往,而誰和誰交往都不會介意。

「(真的沒事嗎?)」他再次問道。

不安與恐怖很容易傳染,而且就算對彼此說「不要緊」,問題也不會得到解決的。我試著這麼告訴自己,但終究沒向多吉坦白。

再撐一陣子,我還忍得住。

我還能夠平靜地看著多吉邊吃晚餐邊用小型錄音機錄下電視新聞播報員的聲音。他把播報員的口白播放出來,拚命地模仿。

過了一會兒,他拜託我:「(用平常的用語說些什麼給我聽吧。)」

我說出隨興想到的日常會話。。

「多吉來自偏遠的國家。」我開玩笑地說,他便問道:「ㄆㄢㄩㄢㄉㄜ?」我跟他說,那是指遠離都市且交通不便的地方,多吉便點點頭:「說的,沒錯。」

他還把之前錄好的聲音播放出來,是我熟悉的說話聲音。「這段是河崎講的?」

「是的。」埋首聽錄音機的多吉抬起眼來,點點頭,「之前,他錄,給我的。」

「他錄了些什麼?」

「要是,可以流利說這些,就搞定了。」

看樣子,河崎給多吉出了作業。我湊過去聽錄音的內容,但那是連日本人都難以聽清楚的說話速度,我目瞪口呆。「這怎麼可能學得會?」

「總有一天,可以的。」

「長期計畫?」

「是罷。」

錄音機里傳出來的,大概是河崎亂編的意義不明的故事。裡面有兩名國籍不明的人物登場,一個叫馬龍一個叫夏隆,對話是兩人討論著要不要撿貓,似乎有什麼教訓在故事裡,但我是無法理解的。

「如果能說得出這些,就及格了?」

「對。」

哦,這樣。——我的聲音毫不起勁,「說到貓,最近那隻貓都沒來呢。」

「貓?那隻,貓,嗎?」

「我們來給它取個名字吧。」我提議。或許我是想藉由做些新鮮的事來轉換心情。

「好啊。」

「它的尾巴尖端圓圓的,所以叫……」我直接說出當下想到的,我的腦子沒有餘裕去思考複雜的事,「尾端圓滾滾。」

「尾丹圓滾?」多吉似乎很難發出正確的音,舌頭轉不過來,「再,說一次。」

尾端圓滾滾……正打算再說一遍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急遽變得沉重。

數天前電話答錄機傳出的貓的慘叫掠過腦袋。

而它同時喚起了差點被兩名男子扛走的恐怖。

血流彷彿變遲緩,腦袋很重,全身發熱,沒有一絲寒意。

「對不起,我先去廚房一下。」我勉強站起身,把用過的盤子拿進廚房。我扭開水龍頭,水花在水槽中噴濺,我俯視著洗碗水流進排水孔,調勻呼吸。

為了驅散倦怠感,我試著用水龍頭流出的水沾濕手臂,卻只有短暫的時間覺得冰涼,感覺立刻就消失了。胃的上方好重,好痛,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內側微弱但執拗地戳刺著。

我吸氣的時候,發出「咿」的顫抖聲音,聽到那聲音的瞬間,我不禁跪了下去,「不行了……好可怕……」

我使不出力,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手上的盤子掉進水槽里發出聲響,右手的洗碗海綿滾落地上,泡沫四處飛濺。我想伸手去撿,卻怎麼也構不到。

「(怎麼了?)」多吉在我身邊,他把臉湊過來,蹲下來抱住我的肩膀。

「不要緊。」我回答,卻無法遏止聲音的顫抖。我連一小塊「不要緊」的碎片都拿不出來,根本是連牙齒都咬不緊的狀態。

「(發生了什麼事?)」

眼前是多吉嚴肅的表情。除了老實說出一切,我別無選擇。

「(警察一定會保護我們的。)」多吉已經不用日語講了,他可能覺得現在不是用說不慣的語言磨磨蹭蹭地說話的時候。

「(嗯。)」

「(我在不丹的時候聽說過,日本的警察非常優秀的。)」

「(但最近行不行就不曉得了,而且,我也不覺得馬上能抓到他們。)」我一邊說,一邊冷靜自己的頭腦。

「(可是,他們是寵物殺手沒錯吧?)」多吉撫著我肩膀的手使上了勁,「(都鬧得沸沸揚揚的了,警方會拿出幹勁來的。)」

寵物殺手。多麼討厭的辭彙。並不是因為詞面令人憎惡,正好相反。那些傢伙的殘酷與傲慢,在被命名為「寵物殺手」的瞬間,就變得極為表面且罪行輕微;就像踐踏對方自尊心奪取金錢的行為,一旦被稱為「勒索」,就成了輕薄的惡作劇般無足輕重。

過了一會兒,稍微冷靜下來之後,另一種情緒又從我心中湧上。恐怖感充塞胸口之際,更底層其實正燃燒著火焰。

那是憤怒。

我振作起跪癱在地上的身子,雙腳使力直起身,扶著多吉的手臂靠到流理台邊,站了起來。

我不怕。——我試著低念。要放過那些寵物殺手嗎?我聽見這樣的聲音自體內響起。只是受了點襲擊恐嚇,就嚇得畏縮不前了嗎?有人在對我怒吼。

腦中掠過動物們的身影。腳被切斷,被刀刃切割的寵物們,明明只是我的想像,卻帶有奇妙的真實感。雖然只是一瞬間,畫面非常鮮明地浮現,是那些不明不白、莫名其妙死去的狗和貓。它們最後聽見的,一定是那些寵物殺手下流的笑聲。一想到這裡,一股痛恨的情緒便從胸口直衝上喉頭。

接著我想像著,他們遲早會對人類動手,而且一定是孩童或女人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勢者。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顫抖已經平息了。

「我不想原諒那些人。」我的眼角滲出淚來,「(我想現在就逮住他們。)」

「(逮住他們?)」

我點頭。雖然已經報警說明狀況了,但就這樣什麼都不做迎接明天,才是最令我感到恐懼的;一邊擔心著那些傢伙不知何時會再度現身,戰戰兢兢地度過每一分每一秒,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

「(可是,又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啊。)」多吉很傷腦筋似地垂下眉毛。

「(我們去速食店碰碰運氣。)」我決定了,把那家店的地點和名稱告訴了多吉。

第一次遇上那些寵物殺手的時候,記得他們曾經提到那家店,從當時的語氣聽來,他們是那家店的常客。

全身被恐懼俘虜的我,本來應該更慎重的,我卻一心只想著總之得立刻有所行動才行。

人這種生物,或許總是在應該慎重行動的時候,輕率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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