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在 09

假使,我有寫日記的習慣,然後又發生了多到版面寫不盡的大量事件的時候,我會怎麼辦呢?好比說,像今天這樣。

貓帶了彩券過來;應該上了鎖的房間,房裡的教科書卻全部不翼而飛。

去到書店,又遇到為了懷孕生產問題憂鬱的少女。

光是這樣就已經夠多采多姿了,沒想到還有夜間的下半場。事情就發生在我入睡之後。

電話突地響起,把我吵了起來。我望向枕邊的鬧鐘,晚上十點。這個時間要斥責對方「幹嘛在這種時候打來」還太早,反倒要是對方責怪「幹嘛在這種時間睡覺」我也無可反駁。

我拿起話筒。可能因為睡昏頭了,某種愚蠢的期待掠過心頭:會不會是哪個年輕女孩打錯電話,而藉由這個契機,我們兩人的愛苗便於焉滋長呢?腦袋反映出我渴望戲劇性發展的願望,遺憾的是,話筒另一頭喚了我名字的,是熟悉的我媽的聲音。

「過得好嗎?」

「好到嚇死人呢。」我冷淡地回答,如果你不打電話來就更好了。腦中浮現這句挖苦的話語,但我沒說出口。

「大學怎麼樣?」

「怎麼樣是怎麼樣?」優雅的獨居生活應該不勞母親來操心吧,我希望我媽不要干涉我,但既然受到父母出錢資助,我其實擺不出高高在上的態度。

「哦,這樣,那太好了。對了,我說你啊……」聽到媽媽那鄭重其事的語氣,我頓時清醒過來。

我媽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大多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且是不怎麼愉快的事。我連忙預測她接下來可能會說出口的最糟糕的事。

你啊,聽說去搶書店了?雖然很令人震撼,但可能性極小。

你啊,寄去你那邊的生活費可以少一點嗎?這非常有可能,我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你啊,大學別念了回家來吧。這很難接受呢,而且可能性不小。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媽媽開口了:「我說你啊,大學別念了吧?」

「猜中了?」因為太過吃驚,我不禁脫口而出,「可是,」我說:「我才剛進大學而已耶。」連一堂像樣的課都還沒上過。

「其實啊,」還有,我媽這麼說的時候,大多是講些不好的事,「你爸要住院了。」

「咦?住院?」我反問,媽媽卻非常冷靜:「你爸之前狀況就不大好了。」她說,檢查結果也不大妙呢,「就像爬進屋頂要捉老鼠,卻發現有老虎一樣。」

簡言之就是去檢查胃炎,結果卻連棘手的病也一併發現了。好像是這麼回事。

「然後呢?」我戰戰兢兢地、偷窺洞窟內似地問。

「你安頓好以後,先回家一趟吧,順便給你爸探個病。」

這是一定要的,「可是,你剛說大學不要念了,這個就——」

「媽是想說由你來繼承你爸的店。」偷窺的洞窟里出現了老虎。

我的腦中瞬間浮現鞋店的店面。卡其色的外觀,紅色的招牌,上頭寫著「椎名鞋店」的設計字體;二十坪的店內,擺了促銷用布偶的櫥窗;標榜撥水力不同凡響的合成革皮鞋;要求換尺寸的客人;身著圍裙,穿綁著鞋帶的我。這些畫面彷彿以投影機一口氣播放出來似地,一張接一張浮現腦海。「我?繼承家裡的店?」

「你以前不是說你想開鞋店嗎?」

「那是小學寫的作文啊。」那個時候寫的作文,每次都被拿來說嘴,「我會回去探病,可是就算我要繼承家裡的店——我是說假設唷,只是假設唷——等我畢業以後也可以吧?」

「狀況很複雜的。」

媽媽滔滔不絕地述說家附近那間量販店的事、「椎名鞋店」在商店街里的地位、與老顧客的關係等等,總之全是我非得立刻成為繼承人不可的理由。

「再說,開鞋店的話,念法律也沒有用啊。又沒有鞋子法。」

「你這樣說,」我板起臉來,「我還能說什麼?」

「住院的細節確定之後,我再打給你。」媽媽單方面地說:「反正你先做好心理準備唷。」

等一下等一下!——我試著抵抗。以剛醒來而言,算是相當驍勇善戰了。「你說什麼心理準備?」

「你不用擔心住院要幫忙什麼的,人回來探病就好。」

壓根兒沒想到要幫忙的我,感到有些惶恐,「不用幫忙沒關係嗎?」

「橫濱那邊說祥子也會過來幫忙照顧。」

「祥子阿姨嗎?」她是親戚當中最——或者說唯一一個——讓我感到親近的人了。

阿姨長得非常美麗,一點都不像媽媽的妹妹,優雅極了。我想媽媽和祥子阿姨身上的基因一定是分配時出錯了。

「對,所以你不用擔心這個,你只要考慮探病跟鞋店的事就行了。」

什麼「只要」。——我苦笑。試著想像成為鞋店老闆的自己,卻想像不出來。

如果橫豎要當老闆,當咖啡廳老闆還時髦多了,可能因為祥子阿姨是在經營咖啡廳的緣故吧。她和姓響野的怪人老公,夫妻倆一起開店。

「那先這樣了。晚上要乖乖睡覺啊。」媽媽說,然後丟下一句五十歲的女人說出來可能會遭天譴的幼稚招呼:「拜拜哩——」掛斷了電話。

呃,我渴望的並不是這種戲劇性的發展啊。我頹喪地垂下了頭。

一旦醒來,就很難再次入睡。而且是在接到那種電話之後,更不可能睡得著。我想等等看媽媽會不會帶著她那豪邁的笑聲再打通電話過來,電話卻沒有響起的跡象。

不知不覺間,我跪坐在電話機前。隨著時間經過,就像個融化的雪人一樣姿勢歪了一邊,托起腮幫子來。好安靜。雖然還不到深夜,卻沒有半點聲響或人聲。除了廚房傳來冰箱嗡嗡低鳴的聲音,以及電視櫃偶爾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以外,萬籟俱寂。大家都不見了嗎?所謂大家並不是特別指誰,只是有那種感覺。窗帘全拉上了,看不見外面。

玄關門開關的聲音響起,聽得一清二楚。不是我房間的,而是隔壁河崎的房間。原來河崎都在這種時間活動啊。一開始我只是漫不經心地這麼想,沒多久疑問卻湧上心頭。這麼晚了,河崎上哪兒去?

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他究竟是何方神聖。他是做什麼工作的?或者他是學生?日語教師是他的本業嗎?他和不丹人的關係又是怎樣?

我站起身走到玄關,從門上的魚眼窺孔向外窺看。沒有人。我隨便套上鞋子,悄悄開門走了出去。

走在門外的通道上,每踏出一步,運動鞋的鞋底便摩擦發出小貓威嚇叫聲般的「啾、啾」聲響。

我來到外頭人行道。

河崎已經不見蹤影。

我右、左、右地掃視。在路燈的微光中凝目細看,發現有人坐在電線杆旁,心頭一驚。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包垃圾被扔在那裡。我先往右邊找找看。

我小心避開路邊側溝,小跑步前進。搞錯方向的蛾朝我的臉撲來,我用手擋開。

幸好這是一條沒有轉角的單行道。路旁民宅的窗戶透出橘色燈光,是浴室嗎?聽得見水潑上地板嘩啦嘩啦的聲音,沐浴乳的香味隨著水蒸氣飄來,一聞到那個味道,我的身體登時放鬆下來,差點當場就這麼睡著了。我甩開它,跑步前進。

沒想到這麼快就發現河崎。他正走向路旁停車場,那塊地是包月收費的。我躲到工程告示牌後面,彎下了腰。

河崎筆直地走向迎面最左邊的一輛車子,那是一輛黑色轎車。今晚月亮雖然現了身,卻只有一片指甲大小,四下其實很暗,我還得依靠一旁民宅庭院的燈籠光線,所以車子究竟是不是真的黑色我不是很確定,不過我很確定那是昨晚我坐在上頭的那輛轎車。那車輛車體很低,而且最重要的是,沒有車會破爛成那樣。

河崎繞到駕駛座,迅速地上車,發動引擎後立刻駛離了。

我從告示牌後方直起身,目送車子離去。「他不是說那輛車是跟朋友借的嗎?」我在內心低喃著。

約莫三小時後,河崎回來了,從人行道走上公寓的硬實腳步聲通知了我。

我踮著腳尖走到玄關,緩緩屏住呼吸,小心不弄出聲響。

腳步聲接近。我應該可以猛地打開門,對他打招呼,然後質問:「你去哪裡了?」但天性謹慎的我決定先隔著魚眼窺孔觀察一下。

窺孔的另一頭出現了河崎,他正從樓梯那邊走來。

河崎之所以看上去疲憊不堪,是因為透過魚眼窺孔所致?是公寓的昏暗所致?或者是佔領了我半個腦袋的睡意所致呢?

河崎拎著便利商店的袋子,臉突然轉向這裡。我們之間明明隔了一道門,一瞬間我竟忘了這事,慌忙別開臉去。他銳利的視線彷彿從窺孔另一頭朝我瞪來。

我屏住呼吸,透過窺孔靜靜看著河崎走進房間。

好一會兒,我仍待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我靜靜地吁了口氣,回到鋪了床的房間。莫非……,我試著想像,莫非河崎每天晚上都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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