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年前 07

該報警嗎?還是不要報警比較好?我和多吉商量的結果,決定還是應該報警。

透過電話報案之後,警察來到公寓聽取我們的說明,他是一名粗眉大耳的警察。

「最近治安很不好哪。」他感慨著,一邊寫筆記,還提了好幾次:「電話錄音刪掉了真是可惜啊。」

我覺得那些人就是寵物殺手。——我一說,警察似乎很感興趣,身體稍微往前傾,張大鼻孔說道:「可以形容一下那三人的長相嗎?」然而我和多吉當初是在黑暗中看見他們的,我們倆都無法清楚想起他們的模樣,警察的興奮也隨之冷卻。

「請,加強巡邏。」多吉神情嚴肅地說。

警察好像這時才注意到多吉的國籍不是日本,充滿訝異的眼神望著多吉,結果他只留下一句:「要是還有發生什麼事,請立刻通知警方。」便離開了。

「(這樣就能放心了嗎?)」警察走了之後,多吉不安地說,聽起來也像是很驚訝地問:「報了警就只是這樣而已嗎?」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件,而且警方可能一直收到許多關於寵物殺手的情報,都是些真假難辨的消息,或許警察也厭倦了吧。)」

「(等到真的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不就太遲了嗎?)」

我只能點頭,輕嘆了口氣,「(我想你那句台詞已經有無數的人說過了。)」

「(那些人都怎麼了呢?)」

「(大部分是平安無事吧,我想。可是,一定也發生過挽回不了的事。)」

「(又不是賭博。)」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我的微笑痙攣著。事實上,我正拚命壓抑涌自內心的恐怖與憤怒,不安的泡泡接二連三湧出,我急忙弄破那些泡泡。

我一邊和不安與恐怖的泡泡格鬥著,就這麼過了兩天。多吉突然提議:「我們去動物園吧。」當時已接近下午兩點。

「啊?」

「(我們去動物園吧。)」

「(你今天學校不是要忙到很晚嗎?)」

「這叫,臨機,應變。」多吉笑了開來。

「你要為我蹺課?」

「蹺蹺板的,蹺?」多吉明明知道,卻故意裝傻。

雖然只是慢慢地,但多吉的俏皮話和樂天的態度把一步步陷入泥沼的我拉了出來。

要去動物園,搭公車的話不用三十分鐘。剛走出公寓的時候,我還怕得遲遲踏不出腳步,但隨著遠離公寓,我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了。坐著公車一路搖晃,恐怖感逐漸變得遲鈍,我甚至懷疑那通電話會不會其實是我在睡夢中的創作。

「為什麼是動物園?」等我開口問的時候,都已經按下公車的下車鈴了。

「(你之前不是說過嗎?你只要遇到討厭的事,就會去動物園。)」

「(那是小學的時候耶。)」我之所以語氣強硬地說,並不是因為不高興,而是難為情。

「(你不是說只要待在動物園裡就會覺得鬆了一口氣?)」

「(是啊,在我從破掉的圍欄溜進去,被臭罵一頓之前。)」

「(今天我們可是付錢進去的唷。)」

「(你竟然知道動物園在哪裡呢。)」

多吉一路領著我,俐落地處理好車站前複雜的換車路線,連車資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我問人的。)」多吉露齒微笑。

我沒問是誰告訴他的,有預感會聽到不愉快的答案。

下了公車走個數十公尺,就到了動物園。大門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掛著褪色的招牌,十分樸素。坐在票口的婦人一臉疲憊,都快睡著了。

我們買了門票走進裡面。可能因為是平日,沒什麼遊客,來客數少到反倒令人不安起來,很難享受這股清閑。「動物比人還多呢。」我說,多吉好像沒聽懂,只回了句:「是罷。」

進入園裡,依然不見任何華美的裝飾,參觀路線也不清不楚,整個水泥色的園地里零星散布著幾座籠子。沒有動物表演,也沒有熱情接待。

勉強要說有什麼裝飾的話,只有園內四處豎著畫有動物圖案的立牌,但那似乎是舊東西了,不是顏色剝落,就是裂了開來。換句話說,黑猩猩變成白色的,駱駝的駝峰折斷了。

途中也有園內商店,但鐵門是拉下的,可能只在旺季營業吧,特大號霜淇淋的塑膠模型寂寞地站在那裡。

動物的氣味隨風撲上鼻腔。這種氣味完全稱不上優雅,我卻覺得比無臭無味的殺伐氣息要來得溫暖多了,我個人相當喜歡。

幸好聽不太到什麼動物的叫聲。要是響起貓科動物的尖叫,我一定會反射性地回想起前天晚上電話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貓的慘叫。

我們入園後沿著右手邊的遊園路走著,多吉突然開心地出聲說:「(好巧。)」

「啊?」

多吉開始小跑步了起來,我也隨後跟上。獸籠里的長臂猿和大狒狒發出怪叫,很樂地擺出各種動作,我很想慢慢觀賞,沒辦法。多吉停下了腳步,眼前的人竟然是河崎,他正坐在一張簡陋的木椅子上。

「真巧呢。」河崎站起身,笑逐顏開。

「真的,好巧。」

「滿口胡言。」我說:「你知道我們會來這裡,所以才來的吧?」

「咦?」多吉看了看我,然後望向河崎,「是這樣嗎?」

「沒有啦,」河崎輕笑,「昨天多吉打電話來,說他想去動物園,叫我告訴他在哪裡。」

「是的。」多吉側耳聽著河崎的日語,點了。

「所以我就想了:這麼說來,我也好想去動物園哪。」河崎撫了撫頭髮,聳起肩。「就這麼巧啰。」

「就這麼巧呢。」我不屑地說。

「很巧。」多吉天真地感到開心,他那種溫吞正是我欣賞的優點之一,所以我不會生他的氣。

「你在做什麼?」

河崎目不轉睛盯著多吉,「你真的很厲害耶,現在說得很溜了唷,很有天分。」

「什麼天分?」

「我又不是在跟你說話。」河崎即使是苦笑,也能吸引女人的目光,「多吉有假裝成日本人的天分唷。語言這種東西靠的是音感與韻律,舉手投足也很重要。我想多吉的音感應該很不錯,韻律感也不差。再說,不丹人使用的宗喀語,還有可能是日語的源頭呢。」

「騙人。」我相當存疑。

「數數的方法也非常像啊。」河崎豎起食指,「日語是ii、san,而宗喀語是i、sumu;臉的長相也幾乎一模一樣呀。我想對他們來說,日語應該是很容易熟悉的一種語言。」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反正你不要隨便煽動多吉。」

「只不過呢,那種恭敬有禮的口吻實在不好哪。」河崎遺憾地說。

「不好嗎?」

「這是外國人最容易掉入的陷阱唷。現實中應用到的日語講起來其實更隨便、更粗魯、更單刀直入。」

「ㄉㄢㄉㄠㄓㄓㄨ?」

「教科書上的對話現實中是不存在的,照著講反而會被人看扁。我說的沒錯吧?」

河崎講得很快,多吉只是一臉納悶:「會被看扁嗎?」

「先別說這個。河崎,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河崎站在離我一公尺遠的地方,我指著他的胸口說:「你會一個人來?不可能吧?」這段對話跟先前在棒球打擊場遇到的時候一樣。

河崎似乎這時才想起自己帶了人一起來,挑起眉毛說:「怪了,剛才還在一起的。不見了。」

「我想不是不見了,是跑掉了。」

「從我身邊跑掉的女人不是女人。」

這句欺人太甚的話甚至令我感動不已,「我說啊,對你而言,女人到底算什麼?」

「戀愛的對象啊。」河崎大言不慚的表情就算看在厭惡他的我的眼中依然美麗。這個對手太強了。

「那,戀愛又是什麼?」

「近似性愛。」河崎毫不遲疑地回答。

「我告訴你,世界上優先順位排名第一的可不是性愛。」

「不,是第一唷。」河崎不假思索地斷定:「不管是名譽還是金錢,全都與性慾相關,就算沒意識到也一樣,基因總是時時惦記著留下子孫這件事。」

接著他還這麼說:

「你看過不丹寺院里的神明或佛陀的畫像嗎?每個都在做愛呢,換句話說,生存下去所需的力量,全都凝聚在那樣的地方。比起一臉莊嚴、貌似達觀的日本神佛,我更喜歡不丹那種色彩斑斕、豁達大度的佛陀。禁慾的那副面容總覺得很虛偽哪。」

我倒是偏好沉靜的日本神佛,看起來謙虛,口風似乎也很牢靠。

「什麼被基因操縱,你不覺得很蠢嗎?」

「沒辦法呀,不管怎麼想,我們都是被基因操縱著。既然如此,乾脆老實地服從才是上策唷。要是真有哪個男人能夠正面抗拒性愛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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