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年前 06

我關掉電視正要就寢,多吉像是算準這個時機回來了。

「(把你吵醒了嗎?)」多吉看到被窩裡的我,歉疚地說。

「(我正夢到我在吃冰。)」我起身走進廚房,從冷凍庫里拿出兩盒冰琪淋,一盒遞給多吉。

「(琴美讓夢想成真了,好厲害。)」多吉微笑,把冰淇淋先放到桌上,過去衣櫃前脫衣服,換了一身休閑服回來。

「(今天在店裡啊……)」我一邊打開冰淇淋蓋子,一邊把麗子姐毆打客人的事說給多吉聽。

像是在描述電影的某一幕似地,我比手畫腳地說明。

被麗子姐打倒的那個女人一開始先是傻住,旋即氣得滿臉紫漲,帶著充滿迫力的眼神站了起身,彷彿只要情況允許,她當場就要省略律師及法院等程序,直接請求損害賠償。

但她並沒有這麼做,因為河崎迅速地靠過去問:「不要緊吧?」一邊撫著她的下巴,就在那一瞬間,她的怒氣消失了,消失得一乾二淨,無影無蹤。接著河崎再補上一句:「不要緊的,你的臉依然美麗動人。」戴著太陽眼鏡的她當場笑蓮顏開,撒嬌地說:「可是人家好痛唷。」這時河崎更進一步提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提議:「真令人擔心哪,我送你回家好了。」女人便扭著身子說:「就是啊,拜託你了。」

「(不愧是河崎先生。)」多吉開心地說:「(真可靠。)」

「(我想那並不叫可靠。)」

我沒告訴多吉除此之外的事。換句話說,我沒有告訴他從寵物店裡偷走兩隻貓的犯人是兩男一女的組合,很像是前幾天在公園遇到的那群人。

吃完冰之後,多吉要去洗澡,開始脫衣服。

「(洗澡對你來說已經完全變成生活習慣了呢。)」我像在誇耀自己的功績似地說。

「(我很容易受人影響的。)」多吉說,突然想起來似地,從包包里取出一本厚重的書,「請你,看這個。」他把書封轉向我,我湊過去一看,是一本國語辭典。

「怎麼會有這個?」

「大學的朋友,給我。雖然,不是ㄍㄚㄘㄩㄢ。」

「寡詞院?」我問出口,才想到他說的是《廣辭苑》。

「有,這個,會安心嗎?」

「多吉你不是不會讀日文嗎?」我挖苦似地說:「沒意義吧。」

他眯起眼睛,然後突地笑了出來。「歧視喔。」他假裝生氣,「(我是看不懂日文,可是只要一想到這本書里寫著重要的事,就能放心了呀。)」

「是這樣嗎。」我偏了偏頭,把空掉的冰淇淋杯擺到一旁。巧克力的甜膩氣味離我而去,真捨不得。「(那,你有想知道的日文就告訴我,我幫你查。)」我拿起辭典。

「這樣,嗎?」多吉的表情變得開朗,「那,『屌』是什麼?」

「屌?」

「朋友說,屌到不行。『屌』,不懂。」

「(別問這個。沒有其他的嗎?)」我才不想查什麼屌字。

「那,『切八段』是什麼?」

「切八段?」我有不好的預感。

「有人說過,切八段。」

「(這也不行。那種話你用不到的。)」

「(琴美好嚴格唷。)」多吉也沒生氣,反而像是在享受,「那,家鴨和野鴨,哪裡不一樣?」

手上的辭典我連一頁都沒翻開,就回答:「(家鴨是外國來的鴨子,野鴨是日本土生土長的鴨子。)」記得曾經聽過這種說法。

「真的,嗎?」

「(或許不是。)」一被追問就沒了自信,是我的個性。是個性中好的部分。我翻開辭典,查了「家鴨」,接著查「野鴨」。

書上並沒有我所期待的答案,我大失所望,上面只寫了鳥的特徵而已。

只不過,上面寫家鴨是中國人改良品種得出的鴨子,我把書上寫的告訴多吉,「(反正把家鴨當成外國的鳥,野鴨想成日本的鳥就沒錯了。)」

「(好可疑。)」多吉懷疑我的回答,「(那樣的話,我和琴美就是家鴨與野鴨了。)」

家鴨與野鴨嗎?我心想,這個形容不壞。雖然是非常相似的動物,實際上卻完全不同。

忽地我覺得屋內很悶,打開了窗戶。一隻黑貓似乎埋伏已久,跳了進來。

呀!我尖叫出聲。我還以為是那幾個寵物殺手的年輕人為了對我施暴,大費周章地從後院侵入,趁我開窗的時候跳了進來。

黑貓完全不理會害怕的我,在房間里東奔西跑,彎曲的尾巴豎得像根天線似地,左右搖晃。它一下子躲到窗帘下,一下子探出頭來,跑一跑又緊急煞車,繞了幾圈。

「(真悠閑哪。)」我不是受不了它,而是羨慕。

「它的,尾巴,奇怪。」多吉指著黑貓說。

「是啊,尾端彎彎的。」

「神簽,呢,」多吉說。

我一瞬間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很快便意會到他是說綁在神社樹上的神簽。「的確,好像可以綁在這彎彎的地方呢。」

「彩券,如何?」多吉似乎打算聽從河崎的建議,盡量使用日語。

「彩券?」

「平常買的,彩券。把那個,綁上面。有人,發現。」

他是在說我們固定會買的數字彩券吧,多吉提議把它綁到貓尾巴上面。「發現的人一定會覺得很不可思議吧。」我想像如果自己是發現者會如何,「(一定會急忙挖出報紙來,拚命查看有沒有中獎吧。)」

「英語,不可以。用,日語。」

「好啦好啦。」我嫌麻煩地甩甩手。

「要,給誰?」

「要把彩券給誰嗎?這交給貓決定就行了吧。」

「給,河崎先生嗎?」

「就算是落空的彩券,我也不想給那個人。」

「那隻貓,做什麼,總是來?」

多吉指著在電視機前抬起腳來開始舔膝蓋的貓。

「來消磨時間吧。」

「磨?磨什麼?」

「消磨時間。」

「用石顏,磨嗎?」多吉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他可能真的不懂吧。

這時電話響起,黑貓率先有反應。它的頭陡地一震,瞪向電話機,舌頭就這樣露出嘴巴外頭,看上去很可愛。

我也同樣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電話。我沒有立刻接起電話,因為有股不祥的預感。

「不接嗎?」多吉訝異地看著我。

房間的電話都是由我來接,因為如果是老家的雙親打來的就麻煩了。我還在猶豫不決,電話已經切換成答錄機,傳出我的錄音訊息。

有種從外頭窺看別人房間的感覺,我並不覺得自己參與其中。我很希望自己只是觀賞驚悚電影的觀眾,與劇中被捲入悲劇發展的主角毫無瓜葛,所以一直心想這與自己無關。

開始錄音的訊號聲響起。

一開始電話那頭是無聲的,沒人說話,只依稀聽得見雜音。對方好像是在室外打的電話,背景混雜著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車子的引擎聲、以及交通號誌燈明滅的聲音。

我和多吉面面相覷,突地男子「喂——」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了出來。

我縮起身體,無意識地把手放到胃部一帶。

「小琴琴,等我們唷——」與前幾天在那座兒童公園的黑暗中聽見的聲音一樣,對方故意把嘴湊近話筒,吐出粗重的呼吸。

「等我們唷——」是女子的聲音,緊接著高亢的笑聲,女子不像是對著話筒,而是和一旁的同伴聊天似地說:「欸,我想到一件事,人跟狗不一樣唷,人會說話,不是比較好玩嗎?」

「噢噢,有道理。狗不會說『請饒了我』嘛。」

「真想聽聽求饒的聲音哪。」女子笑道。

他們的聲音與其說是興奮,更像是在卡拉OK里愉快地喧鬧,令人毛骨悚然。

「那麼,最後一句話。」男子說道,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喂,你拿話筒啦,我來抱起來,這邊啦。——隱約傳來這樣的對話。「因為小琴琴跑掉了,這是代替你抓來的小貓咪。」

他們抱著貓嗎?話筒另一頭響起微弱的、幽幽的叫聲。

我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口中異樣地乾燥,舌頭彷彿黏在口腔內側,無法動彈。

緊接著「嗄——」的貓叫聲從電話里傳來。房裡正在理毛的黑貓彈了起來,這不是比喻,我看著它嚇得四肢都騰在半空中了。

黑貓就這麼一瞬間衝出窗外消失了蹤影。

我和多吉彼此對望,說不出話來。注意到時,電話已經掛斷了,通知錄音結束的電子音響起。我甚至覺得剛才那個叫聲聽起來很像嬰兒的哭聲,不,或許是有誰模仿了貓叫。

但我心裡很明白,那是真正的貓因為無法承受的痛苦而發出的慘叫。我不想承認,但一定是這樣。

「(到底是什麼電話?)」多吉恢複用英語說道。比起我,他顯得平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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