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在 05

「椎名,你會唱巴布·狄倫吧?」河崎開著據說是跟朋友借來的舊型轎車,詢間坐在副駕駛座的我。

「我只會《隨風而逝》。只會這首。」

河崎默默地盯著我看,我再次用力地說:「我只會〈隨風而逝〉而已唷。」如果我單戀的對象是披頭四迷,我會唱的應該是披頭四的歌。

或許因為這裡是國道旁的小巷,夜晚路上頗為空曠,兩側全是民宅,頂多再加上小酒鋪和郵局而已。由於已經入夜,店面都關著。十字路口的信號燈一個接一個轉綠,車子順暢地前進。只有一次,一輛休旅車硬是從旁邊的道路插進來而緊急煞車,除此之外,我們車子完全沒停過,反倒像要避免我的決心動搖似地,河崎開車的速度愈來愈快,前方的號誌燈光彷彿暈入黑暗的風景里。

「你真的要去搶書店?」因為毫無現實感,我試著說出口。還是一樣毫無現實感。

「你只要站在後門就行了?」

「站在後門?」

「嗯,這麼一來,店員就不會從後門逃走了。」

「店員逃走的話不是反倒好嗎?沒人在的話,書要偷多少本都行。」我提出理所當然的疑問。

河崎沒回答。他用力轉動方向盤,車子猛地往右駛去。我之前沒怎麼意識到,從側面看上去的河崎英姿煥發,同樣是男性的我都幾乎被迷住了。該說是豪邁嗎?他看上去無比堅毅。

「後門的門上有個玻璃小窗,你站在後門那邊,從店裡就可以看到你的影子。」

「你要自己一個人進去店裡?」

「那是家小店,店員只有一個打工的,我們去的時間是即將打烊前,應該沒有客人。」

「真清楚嘛。」

「調查過了。」他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我計畫了很久。」

「計畫?」

「計畫作戰。」河崎望向遠方。

「你應該去做點更有意義的事吧。」

「三十分鐘過後就逃走。」

「要花上三十分鐘唷?」

「過了三十分鐘,你就逃走。我也會逃走。」

「其實我沒帶表耶。我忘了帶。」我捲起毛衣袖口,把手伸向駕駛座。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河崎也沒指示我要帶什麼,這不是我的錯,我只是想說連表都沒有,還是打道回府比較好。

「這樣的話,就是巴布·狄倫了。」河崎思考半晌之後,興奮地說。

「什麼?」

「《隨風而逝》大概三分鐘長吧?你唱個十遍之後就逃走。」

一邊唱巴布·狄倫一邊搶書店?

我想動怒,卻不知道該怎麼生氣。就算想無言地離開,人也坐在行駛的車子里,無處可逃。「你是說認真的嗎?」

電線杆一根根往後方退去,圍繞著路燈的一隻飛蟲撞上擋風玻璃。

「你拿模型槍,亮在玻璃窗前讓店員看到,這樣他就不敢輕舉妄動了,然後每隔一陣子就踢門。」

「踢門?」

「要讓店員知道外面有人。你唱兩遍《隨風而逝》……就這麼辦吧,每唱完兩遍,就踢門。這套動作重複五次。怎麼樣?」

「要是有人能在這時候回答『沒問題』,我一定會很尊敬他。」

「用不著尊敬。」

「只是偷一本《廣辭苑》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

「凡事都有步驟。」

河崎表現出無論我說什麼都不會改變心意的頑固。

「就算沒有我也無所謂吧?」這是我最起碼的抵抗。我已經踏出學生生活的第一步,也逐漸有交到朋友的跡象了,我只希望他不要把我捲入犯罪。「你自己一個人去、自己一個人逃不就得了?」

「我不要有人從後門逃走。」

「為什麼?」

「就是不要。」又是這種回答。河崎簡直像個拿歪理當盾牌而勇往直前的士兵。那面盾牌意外地堅固,我輕而易舉地被撞開了。

好一段時間,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車子靜靜地前進,偶爾像被排列於兩側的捕蚊路燈吸引過去似地左右變換行進方向,唯有車速一點兒也沒慢下來。

「我不想搶什麼書店。」

「我知道。你沒那個意願,可是,是我拜託你這麼做的。」河崎的聲音很爽朗,但充滿堅定的意志,「你要做的事很簡單。」

我倚在副駕駛座上,摻雜塵埃的座椅氣味讓我噎住了。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車子總算被紅燈擋下來,我開口問他。可能是路燈變少的關係,覺得四下又更暗了。

「什麼?」

「其實,今天我在車站附近看到你了。你瘋了似地在踹腳踏車。」

車子行經公車站,站牌的燈光照亮了駕駛座的河崎的臉。他的表情只有些許驚訝。

「腳踏車?」他一副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的模樣。

「我希望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要做那種事。」

「那種事?」

「那個時候,我看到一位雙眼不便的人撐著白色拐杖走在附近。難道你是為了讓那個人好走一些,才把腳踏車踢開的?」

「如果是那樣呢?」

「你這個人出乎意料地親切呢。」

「你想太多了。」河崎像在斟酌遣辭用句似地說。

「可是你就像在幫那個人開路一樣。」我說出內心的想法,結果他睜圓了眼,也像是有點不知所措。

好半晌之後,他低聲說:「開路是政治家的工作。」不過他的口吻像是在懷念著什麼,我有種奇妙的感覺。

「其實,」雖然也不是順便,我決定說出我的恥辱——而且還是剛發生不久的新鮮的恥辱,「昨天我在公車裡發現色狼,被色狼騷擾的女生非常困擾,我卻只是袖手旁觀,什麼事也沒做。如果是你,一定不會默不作聲吧。」

「我什麼都不會做。」河崎靜靜地說:「唯一確定的是……」

「確定的是?」

「我沒有駕照。」

在罵他之前,我先確認自己系好了安全帶。

車子往北駛進一條偏僻的小徑,在旁邊的空地停下。這塊地被磚牆包圍,地面鋪著砂礫,車子開上去的時候發出了響亮的噪音,但一關掉車引擎,四下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這塊空地的大小約可蓋上一棟房子。

角落堆著即將解體處分的車子,有整輛車翻覆過來的,有看起來還能跑的,也有電動機車。那些車子層層疊疊地堆放,在夜晚的黑暗中,看上去也像是一座醜陋的要塞。

土地正中央豎著一塊看板,四下太暗看不見上頭寫了什麼,但湊近一看,可以看到「管理地」三個字,以及不動產公司的名稱和電話號碼。連晚上十點過後擅自開車闖進來的我們都無法阻止了,究竟是在「管理」些什麼?我單純地感到疑惑。

「有很多車呢。」我指著角落的要塞。

「都壞掉了。」

「也有看起來還能動的。」我說。

於是河崎微笑,「是沒錯,」他點點頭說:「不過,混在一起就看不出來了。」

啊啊,對耶。我靜靜地回答。

「書店就在那兒。」河崎指著人行道前方。

「我說啊,你沒有駕照怎麼可以開車?」

「沒有執照的政治家更恐怖吧。」河崎像在挑選措詞似地慢慢說:「就照剛才說的:去書店,三十分鐘後,回來這裡。」

「在這裡集合?」

「對。」

「那個袋子是什麼?」我指著河崎手裡的塑膠袋。

「拿來裝《廣辭苑》的。」他只是這麼回答。

雖然不想承認,這個時候,我已經打算一起去搶書店了。

我不記得有被強硬地說服,拒絕的手段應該也還有無數個,然而我在心情上卻已經接受了。

好,老實招了吧,我想我應該是躍躍欲試。這整件事毫無意義、愚蠢、而且違反法律,我卻有一種嘗試無人敢嘗試之事的興奮感。其實跟小孩子順手牽羊或高中生抽煙沒兩樣,或許也近似出門旅遊時的違法買春行為。

這點小事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天真地這麼想,甚至愚蠢地期待可以拿來向別人炫耀。

遠方傳來狗叫聲,但也很快地融入夜裡;垂吊在電線杆下方的麻將館看板被風吹得喀噠作響;遙遠的地方傳來車子駛過的引擎聲。除此之外,夜是寂靜的。

「你要做的事很簡單。」河崎一字不差地重複在車裡說過的話。

夜晚的黑暗會使得人們失常。阿姨曾這麼說:「夜晚會使人殘酷,也會使人坦率,還會讓人裝腔作勢。夜會讓人變得輕率呢。」

也會驅使浮躁不安的大學生犯下罪行吧。我踩著步伐追上河崎。然後現在,我正站在書店的後門外,抬起了我的腳。

我搬家前剛買的運動鞋的鞋底踢上木質紋路的門板,心臟彷彿也跟著一震,頭上低垂的樹枝似乎也晃動了一下。再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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