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在 04

我回到房間,把空掉的紙箱攤平疊好後,就再也無事可做。像是以慘不忍睹的成績結束錦標賽的中繼投手的下一季,什麼都沒了。

我再次著手微調畫面模糊不清的電視,神經質地擦拭遙控器上的灰塵,不知不覺外頭天色暗了下來。現在幾點了?我想看時鐘,卻遍尋不著,又是一陣翻箱倒櫃,總算找到之後一看,已經晚上七點半了。透過玻璃窗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反而是倒映出我自己的身影。我拉上窗帘。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也該去向河崎以外的住戶打聲招呼吧。我馬上站了起身。「趁心意還沒改變之前,快點行動。」這是小時候阿姨常對我說的話,「最好趁著煩了、厭了、怕了之前,趕快完成想做的事。」

父母說的話總是左耳進右耳出,阿姨的忠告我卻不能置若罔聞。我穿上運動服,照鏡子確認過自己的服裝儀容,沒考慮太多便出門去。

很偶然地就在樓梯前,我遇到了河崎。

「嗨。」他高興地露齒微笑。

「啊。」我毫無來由地覺得尷尬。

「我正要去找你。」河崎寬闊的嘴唇兩端緩緩揚起。

「呃,我正想去向其他住戶打招呼……」

「打招呼?」

河崎斜著身子,打算伸手指向樓梯,可能是碰巧吧,我看見有個人正往公寓走來。

那名青年從公寓前方平緩的坡道上小跑步下來,年紀與我相仿,身材精瘦,手裡提著超市的袋子,臉上表情很陰沉。他只是瞥了我和河崎一眼,似乎對我們完全沒興趣,就這麼縮著肩膀匆匆走進最角落的自己的房間了。

「那個人,是住一〇一號室的?」

「嗯。」河崎生硬地點頭。不知是否多心,我覺得他似乎不想和那名住戶碰頭。

「是外國人嗎?」老實說,我覺得他看起來完全就是個日本人。

「他來自一個小國家。」感覺河崎也不知道是哪裡。

「哦?」

「像那樣穿著一般的打扮,看起來就跟我們沒什麼兩樣吧?」不知道哪裡好笑,河崎莞爾說道:「可是只要一開口,馬上就露餡了。」

「我去打聲招呼好了。」

河崎的臉瞬間板了起來,「跟他?」河崎說:「勸你不要比較好。」

「啊?」

「我之前也說過了吧?他非常沮喪,一直關在自己的殼裡。」

這麼一說,剛才的男子臉上表情確實欠缺明朗。「因為失去了女朋友?」

「失去?」河崎垂下頭去,露出陰鬱的表情,「沒錯,他失去了女友。很可憐。」

當時的我,因為河崎口中的「很可憐」三個字實在充滿感情,我忍不住猜測那名青年或許是在不尋常的狀況下與女友分手的;同時我也懷疑河崎或許與那件「可憐」的事件有所關連。「河崎你和那個外國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

「我和他沒什麼關係。」

「但你卻想送《廣辭苑》給他?」

「因為我是個好人。」河崎眼角擠出可愛的皺紋。

我沒再追問下去。與其說是臨陣脫逃,其實只是單純地嫌麻煩。

「來我房間吧。」河崎說。

我找不到理由拒絕,點了點頭。跟其他住戶打招呼的計畫又延宕了,違背阿姨教誨的內疚感殘留在心中。

河崎的房間還是老樣子,井然有序,充滿無機質的印象,甚至令人感到冰冷。

河崎這次端出來的不是紅酒,而是紅茶。我啜著紅茶,與河崎面對面。

「如何?你去街上看過了嗎?」

「嗯。」我輕輕點頭,「雖然還不習慣。」我目擊了色狼,發現了自己的懦弱。這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改變心意了嗎?」河崎微笑。

「你說書店的事?」

「才一天而已,不可能改變的吧。」他搶了我的回答。

「是啊。」

「我的心意也沒有變唷。」

這段對話毫無脈絡、支離破碎,我卻發現自己因為睽違好幾個小時總算能夠與他人說到話而感到喜悅。雖然曾和蕎麥麵店的男子聊了兩三句,除此之外我沒和任何人說上話。我不知道獨居生活竟然會孤單到這種地步。

我別開視線,映入眼帘的是堆積如山的CD。

「你聽巴布·狄倫啊?」

我一邊伸手拿起CD盒一邊問道。收錄了我國中時期豁出一切拚命學會的那首歌的專輯,也在CD堆當中。

「我很喜歡巴布·狄倫啊。」河崎笑也不笑地說。

「仔細一看,河崎你跟巴布·狄倫還滿像的耶。」

我把其他CD的封面照片與河崎拉到一起比較。河崎跟蹲著的巴布·狄倫看上去非常像,兩方都像狡黠的惡魔,絕非善類,就是那副德性。雖知性,卻不優雅;雖冷酷,卻不可怕。

「像嗎?」河崎有點困惑,似乎也有些沾沾自喜。

「是不至於如出一轍啦,不過氛圍很像。」

「啊?」

「我說氛圍。」

「椎名你是聲音像。」

「聲音?」我頭一次被人家這麼說。

「一開始聽的時候沒注意到,後來才發現的。」

「會像嗎?」

「嗯。」河崎說。

「可是這樣的話,為什麼那個女生沒聽出來呢?」我脫口而出。我單戀的那個女生為什麼沒有被我的歌聲感動呢?

「女生?」

後來我們兩個聊了一陣子巴布·狄倫的歌。河崎一下子興奮地滔滔不絕,一下子又突地沉默不語只管點頭。我們聽了幾張CD ,曲子彷彿融入河崎的房間,一定是因為牆壁太殺風景之故。

「我呢,」河崎忽然指著自己說:「我後天要去搶書店。」

如果他說要參選下次選舉,我還不會覺得這麼沉重。

「我明天就開學了。」我說道,期待這能成為拒絕的理由。

「大學剛開始都很閑的吧?」

「會嗎?」我完全不曉得大學生活會是什麼狀況。不過我也有種預感,覺得學生生活的每一天,可能無論何時都閑閑無事。

「反正晚上才要去書店。」他好像完全認定我會參加了。我慌了手腳說:「你好像誤會了,我是不會去的。」

「還有時間,明天晚上我再去你房間找你。」

然而我卻無法明白地拒絕他。總之明天晚上不要待在房裡就沒事了。我天真地想。

我走出河崎房間,轉頭望向一〇一號室,想起剛才看到的青年。那個駝背、一臉陰鬱的亞洲人。還是去打聲招呼好了。我的腳都轉向那邊了,但前往拜訪的氣勢已被削弱,我終究打消了念頭。

翌日,我轉乘公車前往市內的活動中心。大學的入學典禮比我期待的要簡樸,卻比想像中還要滿溢奇妙的緊張感。

年輕人穿著不習慣的西裝,一邊壓抑著警戒心面露笑容,不甚自然地彼此寒暄。

每個人應該都知道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吧,我也非常明白這一點。所以每個人在自我介紹之餘,也進行一些無關緊要的對話,一邊觀察情勢。就是這樣的感覺。

「你住哪裡?」

「老家在哪?」

「找到打工了嗎?」

雖然還不至於到彼此刺探這種陰險的地步,但很像在籃球比賽中,對手投進球之後,選手們四處移動確保自己位置的狀態。

我明白了自己與河崎的邂逅有多麼地異常。「尾端圓滾滾來過了吧?」「要不要去搶書店?」

實在不是一個想要結交朋友的人跟初見面的對象所說的話。

一點也沒錯,那是異常的。接下來才是正常的學生生活。——我高興了起來。

入學典禮結束後,我直接前往大學書店,買了幾本需要的教科書,然後和兩名男同學一道去了鎮上。一個是叫山田的關西人,還有一個叫佐藤,喜歡車子。和這兩人也不是特別意氣投合,只是因為坐附近,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了。

我們才剛認識,感覺就像與不明白興趣和嗜好的對象探索著彼此的手牌,雖然表面看上去輕鬆自然,其實是戰戰兢兢地避免出糗或自曝其短。說新鮮也是新鮮,說愉快也算愉快,說累人也的確累人。投籃後的卡位行動持續著。

山田不斷地挑剔這塊土地與故鄉的差異。他那種把「我們那邊」當成開頭語、連珠炮而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充滿了攻擊性。若是聽信他的話,他的故鄉關西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了,總之我只是聽聽,持保留態度。

另一位佐藤是當地人,他似乎很希望別人把他視為一個花花公子,頻頻想把話題扯到「女人」、「酒吧」和「車子」上頭。

「是哦?」我應和著兩人的話,卻有種被拋下的感覺。「是哦?好厲害唷。」

個性並非勇往直前的我,光要聆聽對方的話就已經筋疲力盡了,宛如在客場出賽的足球隊般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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