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年前 01

那個時候,正在四處尋找失犬的我,首先遇到一隻被輾死的貓,接著遇到了一群殺害寵物的年輕人。

一輛以超乎常理的疾速從我身旁呼嘯而過的深藍色轎車發出「嘰——」的煞車聲,往左彎過轉角不見蹤影之後,旋即傳來一聲短促的「咚」的聲響。

空氣中瀰漫著宜人的溫暖,彷彿只要時間對了,全鎮的櫻花都將一齊綻放;然而聽到那道聲音的瞬間,我頓時全身發冷。

我慌忙沖了出去,跑下平緩的坡道,奔往深藍色轎車左彎的轉角。

時間是黃昏五點過後,逐漸西沉的夕陽,慢慢將城鎮的表面染成一片赤紅。

那道「咚」的聲音,有一種在身體內側震蕩般的獨特音色,所以我知道——被撞了。

「What happended?(怎麼了?)」我身邊的金歷`多吉一面跑,一面用英文問道。

「車子,」我調勻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下來,「車子好像撞到什麼了。」

「車子,嗎?」多吉用結結巴巴的日語問我。

「嗯,好像被撞了。」

「黑柴,嗎?」

我偏起頭看他,講這什麼不吉利的話!——我差點沒發火,還是吞了下去。黑柴是我上班的寵物店走失的柴犬,正是我和多吉從剛才一直在市區里四處尋找的狗。

因為是黑色的柴犬,所以叫黑柴。這樣的命名或許太隨便,但做為商品分類的標記倒是不壞。而在它失去做為商品的價值的現在,我們也只是繼續這麼叫它罷了。

「黑柴,非常遺憾。你從今天開始不再是商品,要降級成為朋友了。」這是店長麗子姐兩個月前對滿四歲的黑柴所說的話。黑柴相當可愛,相當聰明,價格也壓得相當低了,還是賣不出去。我想可能是因為它的鼻子天生歪一邊,這個外表的缺陷比起它各種「相當」的優點都要來得醒目之故吧。

心臟劇烈地鼓動,我胸口都痛起來了。我快步走下坡道,多吉隨後跟上來,這名二十三歲的不丹人健步如飛。

世界是充滿諷刺的,這我也明白,所以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找了大半天找不到的狗,有可能會在歸途中以被撞死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

很平常的黃昏。城鎮似乎正屏住聲息,窺視著意外現場。路上不見任何放學後的孩子,可能因為上下學路線沒經過這裡吧;這一帶是新興住宅區,只見配色大同小異的房舍櫛比鱗次。某處傳來開窗的聲音,或許哪戶人家也聽見了剛才的煞車聲,但很快又關上了。

因為是下坡路,我又走得急,不小心踉蹌了一下。我踩穩腳步開始小跑步,鞋子好幾次差點掉了。

我想起麗子姐的臉。要是黑柴被撞了,她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麗子姐擁有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雪白肌膚,總是面無表情,從不表露情緒。我聽說以前曾有客人把麗子姐誤認為店裡的擺飾人偶,恐怕未必是玩笑話。她那張標緻到幾乎毫無現實感的臉孔,與其說是一位從事服務業的店長,更接近無血肉的櫥窗模特兒或蠟像。

不過就算是那副模樣的她,要是得知自己疼愛的滯銷柴犬遭逢意外,應該也會皺起一道眉吧?

彎過轉角,車子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是一隻小動物倒在馬路正中央。道路施工過後隆起的柏油路面上,那隻貓宛如沉睡似地倒卧在人孔蓋上頭。

是貓。

不是柴犬。

不是黑柴。

但,我說不上鬆了口氣,反倒憂鬱了起來。那是一隻年約四、五歲的黑貓,體格很健壯;黑色的毛皮雖然沾到泥土,仍非常漂亮。脖子的部分被壓爛,露出了骨頭,它的腳尖一陣一陣地痙攣,令人不忍卒睹。有股動物特有的騷臭傳進鼻腔。

「好可憐。」

「真,不幸。」我身後的多吉說著生澀的日語。

「這種時候,不該說不幸,應該是說不走運哪。」

「是罷。」多吉以不帶感情的平板腔調這麼應聲。多吉的英語非常流利,日語卻只能說一些簡單的單字組合。

他雖然以留學生的身分就讀大學,但一起念書的同學們多半是來自海外的留學生,對話幾乎全用英語,應該是沒什麼機會練日語。

和琴美你說話的時候,我想盡量用日語。——多吉雖然這麼說,結果還是多半依賴英語。

「是罷。」是多吉的口頭禪。遇到聽不懂的日語,或是窮於回答的時候,他幾乎都用這句話曖昧地回應。

不久,貓的身體不動了;吐長了舌頭,腸子從肚裡掉出來。我只求別讓它這麼曝屍荒野,便提議說:「幫它埋葬吧。」

於是多吉打開手上提著的紙袋,用英語說:「(裝進這裡,帶走吧。)」袋子里只裝了回家路上買的T恤,他把T恤挾在腋下,將袋子交給我。我一打開袋口,多吉便毫不遲疑地蹲下身子,雙手捧起倒在人孔蓋上的貓。多吉的臉上沒有任何一絲觸摸污物的不愉快或嫌麻煩的表情,真要形容,那氛圍甚至像是在進行農務翻鬆泥土似的。

「(在不丹人看來,像這樣打算把它埋起來,很奇怪嗎?)」我用英語問道。

「(因為不丹沒有墳墓嘛,不是火葬就是水葬。)」

「鳥葬呢?」

「ㄋㄠㄗㄤ?」

「(交由鳥處理屍體的葬法。)」

「(哦,是有那種葬法,不過現在幾乎沒人那麼做了。就算有,也只剩一些偏僻地方吧。)」

我還一直以為鳥葬這種儀式是遠古的野蠻風俗,好奇心被激了起來。

「(你現在在想:不丹人真是野蠻。對吧?)」多吉簡直看透了我的內心。

「(日本也應該採用鳥葬的。)」我沒想太多,就這麼脫口而出:「(壞蛋們哪,全給鳥吃了最好。)」

多吉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很傷腦筋似地笑了。「(鳥葬不是殺人的手段,是為死者治喪的方法耶。)」

「啊,對唷。」我笑了笑掩飾難為情。

我們在鎮上徘徊,尋找可以埋葬貓的地方。我一方面擔心紙袋底可能會破掉,忍不住走得有些大步。

「(不丹也會有被輾死的貓吧?車子數量可能不多,但都開得橫衝直撞的不是嗎?)」

「(不丹人開車真的很亂來呢。因為我們相信轉世,一點都不怕死。)」他這話不曉得有幾分認真。

淡淡地說「相信轉世」的多吉,對我來說很新奇;我深切地感受到他果然是跟我不同世界的人。

我想起和多吉的初次邂逅。

那是約半年前的事。深夜一點過後吧,我正走在路上,眼前一名男子突然衝到大馬路上。那是一條沒有號誌的行人穿越道,而那個人就是多吉。

他似乎打算衝上去救睡在路上的醉漢。

高聲按著喇叭的3車號轎車 簡直就像扭曲了法律條文,認為倒在路上的醉漢就可以任意輾過似地,完全沒有放慢速度,反而是加速迎面衝來。

千鈞一髮啊。——應該是吧,其實當時我閉起了眼睛。睜開眼時多吉正拖著醉漢,把他往人行道上拉。惹事端的醉漢平安無事,反而是多吉受了不輕的擦傷。

我急忙跑過去,當時內心可能相當激動吧,又沒人拜託我,我卻連聲稱讚他的英勇、一邊斥責他的魯莽,吱吱喳喳地比手畫腳講個不停。

過了好半晌,多吉開口用英語說:「(我第一次遇到這麼吵的日本人。)」我才終於發現,他不是日本人。

店家的招牌燈都已熄滅,唯有偶爾駛過身旁的計程車車燈這點程度的微弱照明,但就算不考慮光線狀況,多吉的外表看上去也完全是個日本人。

「(你受傷了,要不要去醫院?)」老實說,我不知道我的英語能力還不錯這件事,對多吉來說是幸或不幸?不過總之,我記得這個問題就是我們最初的對話。

多吉表明自己是來自不丹的留學生。

「(你為什麼會衝出去救他?)」我問。

他歪著頭納悶地說:「(不知道耶,當下很直覺就……,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不過呀,你因此認識了我,以結果來說是很幸運的唷。)」

「你,很樂觀。」多吉生澀地說完便笑了。

「(反正人遲早會死,不樂觀點怎麼撐得下去。)」

聽到這句話笑了開來的多吉,或許是在吟味這不同於自己國度的生死觀吧,但他什麼也沒說。

此時,我發現有股惡臭撲鼻而來。

「(你身上好臭啊。)」

他一臉錯愕地說:「(會嗎?)」

豈止是「會嗎?」的程度。

我後來才知道,居住在乾燥高地的不丹人不常入浴,但那個時候我只想到:「(拜託你去沖個澡吧。)」總之先帶回我公寓再說。而醉漢,我記得最後就這麼拋下了。

我沒想到適合埋葬貓的場所竟然如此難尋。太陽已完全沒入地平線,往來車輛開始打亮車頭燈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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