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在 01

兩天前,剛搬到這個鎮上的我,首先遇到貓,接著遇到了河崎。

一按下公寓的門鈴,便響起「叮」的輕快聲響;接著放開手指,響起的是「咚——」的長長尾音。

剛進入四月,距離櫻花綻放的時節似乎尚早,公寓入口處的獨株櫻樹依然光禿禿的,甚至有種堂而皇之的裸女氣勢。

我是上午搭新幹線來的,坐上公車到了公寓,開始將送達的行李一件件拖進房間,忙著忙著轉眼便到了太陽西沉時分。

這棟二層公寓是屋齡十五年的木造房屋,或許因為外牆才剛重新粉刷過,在我看來就像新落成的一樣。

建築物正中央是一道樓梯,每一層樓的樓梯左右側皆有兩戶,一層共四戶;換言之,這是一棟全部只有八戶的小公寓。可能是四這個數字不吉祥的迷信依然根深蒂固,一三號室的旁邊是一〇五號室。

各戶的玄關位在從正面大馬路無法直接看到的地方,所以很陰暗;雖然涼爽,仍有種潮濕的氣味。我眼角瞥見天花板上爬行的蜘蛛,決定當作沒看見;牆邊成團的灰塵掉落,一樣,當作沒看見。

我站在隔壁住戶的門前,一邊留心端正姿勢。要是裡面的人出來應門,我給人的第一印象將會透過門上的魚眼窺孔被決定。

沒人應門。門另一頭聽不見可愛女大學生的應聲,也沒有粗魯的巨漢冷冷走來的腳步聲。

鄰居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若說我沒有期待,那是騙人的;若說沒有不安,那也是騙人的。

我的手再次放到門鈴上,按了下去。「叮」的躍動聲響之後,「咚——」地拖著長音。

平日的小鎮,閑靜得猶如無人居住,門鈴聲被櫛比鱗次的民宅牆壁吸了進去。我轉頭望去。

搞不好……。我心想。

搞不好小鎮的居民們正待在某處的高台,從上方觀察、評論著剛搬來的我;再不然就是,某處正召開攸關全鎮居民的重要集會,而唯獨我被排除在外。

明明沒那種可能,腦中卻掠過這樣的不安。我等了一會兒,放棄了。認識鄰居這件事就留待下回,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一〇五號室。

房間里堆積如山的紙箱正等著我,對我施以無言的壓力。我不禁覺得,要這堆紙箱從世界上消失,簡直就像要軍隊從美國消失一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我在心裡說著泄氣話。我想,先消滅的應該會是美軍吧。

我看看座鐘,已經過了黃昏四點。

我決定面對現實,首先打開裝音響的紙箱,從裡面拿出喇叭和電線,將音響設置在南側的牆邊。一插好插頭,馬上放音樂來聽。

一個小時之後,貓來了。

曲子結束的時候,我聽見了叫聲。鋪木地板四坪大房間的另一頭,隔著窗外是個小庭院,因為沒有圍籬隔開,透過庭院可以往來於各個房間。我知道貓應該在那附近,一開始並沒放在心上。

但一會兒之後,那隻貓跳上窗框,開始用爪子抓起玻璃來,這我可受不了了。

我慌忙開窗喝止:「噯,不要這樣。」但貓充耳不聞,輕巧地進到房裡來。

「喂,聽話啊。」

貓的動作非常迅速,很熟悉似地橫越房間溜進我剛裝上的窗帘里,突地又探出頭來,接著鑽進房間角落的空袋子里。我想揪住它,跌跌撞撞地越過紙箱伸長了手亂抓。

那是只毛皮滑順的貓,漆黑的短毛亮麗有光澤,沒戴項圈,長長的尾巴高舉朝向天花板,末端卻唐突地折曲。

一直抓不到貓,我厭倦了起來。不管了,要待就隨你便吧,到時候傷腦筋的是你。

我回頭重新整理行李,但沒想到我一沒搭理,貓便開始理起毛來了,動作充滿了挑釁意味。這下應該抓得到了吧。我逼近它,正想撲上去,貓卻突然跳起來。不知道是口水還是飼料的味道,總之某種像是動物體臭的氣味掠過鼻腔。貓不知何時跳進空紙箱里,愉悅地探出頭來。

結果我又花了將近十分鐘,總算逮住了它。我從窗戶把它放回庭院。貓瞥了我一眼,我提防它又要跳進來,但貓只是一臉冷淡,就這麼走掉了。

「連聲招呼也沒有唷?」

生平第一遭的獨居生活,值得紀念的第一位訪客竟然是只麒麟尾的貓,實在讓人高興不起來。

到了大概晚上六點,我遲遲無法決定每件行李的定位,決定總之先把不要的紙箱堆到門外,這時我遇見了河崎,他人就杵在那兒。

一開始我沒發現站在身後的他,自顧自哼著巴布·狄倫的〈隨風而逝〉。我以為四下無人,還唱得頗大聲,所以當背後傳來「啊啊!」的聲音時,我嚇了一大跳,然後,覺得丟臉極了。

他站在我早些時候按過門鈴的一〇三號室前,手插在長褲口袋裡,大概在找鑰匙吧。

「巴布·狄倫?」他劈頭就問。我以僵硬但肯定的語氣回答:「巴布·狄倫。隨風而逝。」

他彷彿正親臨一場極重大的場合似地,一臉感動地點點頭說:「你搬來啦?」

「呃、嗯。」

他個子比我高,肩膀卻不怎麼寬,人很清瘦,偏短的頭髮沒有分線,有種隨興的氛圍。

「我剛到沒多久。」我指著他的房間吞吞吐吐地說:「我剛剛去你門口打過招呼,可是你不在。」趁著還沒被指責,先辯解再說。

或許是晒黑了,他的肌膚呈深褐色,可能是沉迷衝浪或滑雪的那種人吧。

他全身上下穿了一身黑,黑襯衫搭黑皮褲。

這身服裝要是沒搭好,看起來會像個鄉下地方的樂團成員,但他穿起來非常稱頭,可能因為個子夠高,看起來很帥氣,很適合他。

我想起一句外國的諺語:「惡魔沒有畫上的黑。」

意思似乎是無論再怎麼壞的人,還是會有某些良善之處;或者是指,沒有百分之百的壞人。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我試著想,這人搞不好是個惡魔,因為這身服裝的黑,應該沒有畫上看到的惡魔那麼黑;再者,看在老練的惡魔眼裡,才剛搬來舉目無親的大學新生,一定是個上好的獵物。

「要幫忙嗎?」他說。

「不用了,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我說了謊。如果那個房間的狀況能夠稱為「解決得差不多」,那麼在世界上發生的爭執應該大半都解決完畢了。

「哦?」他思忖般點了點頭,「那到我房間來吧。」

他的鼻樑很高,嘴巴有點寬,眉毛很濃,一笑嘴角便往上揚。用髮雕塑型立起的短髮看上去充滿活力,惡魔的印象更強烈了。他應該比我年長吧。該怎麼回應才好?我猶豫著,一邊把手上的紙箱換到另一手拿。

眼前的他開了口:「啊,對了,」他說:「尾端圓滾滾來過了吧?」

啊,這一定是惡魔的語言啊!——我心想。

當然,他的房間格局和我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有廚房和浴室的位置剛好對調,除此之外完全相同。

「我姓椎名。」我一報上姓名,他便說了聲:「真難叫的名字。」然後打從心底覺得拗口似地歪了歪臉。「椎名,椎名,再追加一名——」他歌唱似地說道。

「那種冷笑話我已經聽過一百億次了。」我露出一臉受夠了的表情。

「一百億?」

我說明,就是那種冷笑話有那麼無聊的意思。

「那,這是一百億紀念。」他說著,從廚房裡拿出兩隻玻璃杯和一瓶紅酒,默默地開始拔軟木塞,一邊很感慨地低喃了一聲:「喏,乾杯。」接著說:「我叫Kawasaki。」

「哪個Kawasaki?三劃川的川崎,還是河童的河崎 ?」

「哪個都可以。」他敷衍地說完便笑了。我推測應該是河崎。沒來由地,只是覺得河崎比較適合他。

「好。」他把杯子遞到我面前。我其實還搞不清楚狀況,只是覺得人家遞過來的東西就該接下。「乾杯。」

我不習慣酒精,而且我還未成年,不過,我多少也明白酒精恐怕是學生生活不可或缺之物,便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酒杯。紅色的酒液讓我有種成熟大人的錯覺。

「呃,是為了什麼乾杯?」我探問道。

「為了一百億呀。」

「哦……」

「還有慶祝我們的邂逅。」

「邂逅……啊。」這個理由還比較能接受,但總覺得毛毛的,「我只是搬過來……而已。」

「我在等人搬過來。」

「遲早總會有人搬來的啊。」

「沒想到竟然是個唱巴布·狄倫的男生。」

「哦……」我只覺得是自己的糗事被揪出來恥笑,忍不住想低下頭來。

兩隻酒杯一碰,發出輕脆悅耳的聲響。紅酒的味道比想像中順口,我鬆了口氣。

「尾端圓滾滾來過了吧?」他又重複那句話。

「你剛才也提到過,是在說什麼啊?」

「貓。」

「哦哦。」我小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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