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革命」概念的轉變

政治革命通常被認為是一種突發性的、劇烈的而且是全面的變革,它常常伴隨有暴力活動,或者說,至少要動武。這樣的根本性變革富有戲劇性的特點,它往往能使旁觀者看出一場革命正在發生,或者剛剛進行過一場革命。現代初期的階級革命,例如美國的獨立戰爭和法國大革命,都以其改變政治體制而聞名於世,法國大革命則比美國獨立戰爭來勢更為猛烈。在這兩個例子中,政府或統治者都被推翻、被拋棄了。通過被統治的人民或他們的代表們的活動,一個新的政府取代了舊的政府。從一定範圍上講,光榮革命也是如此。

到了19世紀,革命和革命活動開始超出政府形式這種純粹的政治考慮範圍,並且開始涉獵那些基本的政治或社會經濟領域。結果,"革命"這個詞不僅能用於那些導致劇烈的政治變革或社會經濟變革的事件上,而且還能用於那些想要實現這種變革的活動(不管它們已經失敗還是尚未成功)。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中提出了一個革命藍圖,並且發出了進行"一場共產主義革命"的號召,一年以後,馬克思指出了"1849年的一些徵兆"(1971,44):"法國工人階級的革命起義,以及世界範圍內的戰爭。"

自比世紀以來,革命多於武裝起義,多於向已被確認的權力的挑戰,多於反對或主動放棄對政府的忠誠或服從。也就是說,革命的數量超過了那些未必會導致一個新型的政府或新的社會經濟體系的反抗活動和造反活動。

一個統治家族替換另一個統治家族,或者說改朝換代,這種情況已不再被看作是一場革命了。一般來講,僅僅與當權者的對立,特別是公開的和訴諸武力的對立,只會被看成是造反——當奮起反抗當權者的活動被證明無論在短期或長期之內都是失敗的情況下,尤其如此。例如,我們今天所知道的美國內戰,以前曾被稱之為南北戰爭或造反,而在口語中,南部聯邦的士兵則被北方人稱之為南軍士兵。(南方佬式的喊叫,則用來指南部聯邦士兵拖長腔的尖聲喊叫。埃國內戰是指保王黨人的軍隊與圓顱黨人的軍隊之間的衝突,以及查理一世被判處死刑、共和體制的建立,而與這場內戰有關的那些事件被18世紀的歷史學家和編年史家克拉倫登稱之為"英國的造反和英國的南北戰爭。"

革命這個概念的歷史,不能與這個詞本身使用方式的歷史分割開。因為使用方式的歷史有著許多與科學革命這一課題密切相關的問題。首先,"revolution"(革命)這個同本身來源於晚期拉丁語,作為一個名詞,它源於拉丁文的動詞"revolvere",意為"使後退",從而"展開","讀完","重複",以及"仔細考慮";由此,其進一步的意思為"回歸","再發生"。其次,名詞"revolutio"("繞轉")作為一個專業術語用於天文學(以及數學),始於中世紀的拉丁語。第三,"revolution"這個詞逐漸在政治意義上使用,以表示一種同期性的過程或興衰,它意味著恢複某種以前的狀態,而最終則意指一種"推翻"過程。第四,"revolution"這個詞與政治事物領域中的推翻過程聯繫了起來,而後來,"推翻"之意不再帶有"revolution"一詞表示周期性的那些涵義了;同時,"revolution"這個詞開始用來意指遠非通常意義上的事件了。在對革命進行反思的發展過程中,人們很早就認識到英國已經發生過一場革命(1688年的光榮革命)以及科學中正在進行著一場革命,這一點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18世紀初,(與我們今天使用革命這個詞意義十分相似的)革命在人們看來不僅與政府有關,而且與思想領域和文化事業領域尤其是科學的發展有關;人們意識到,到了牛頓時代,一場革命已經在科學中發生了。這個時期值得注意,因為至少有三位不同的科學家認識到,他們個人的研究有可能導致(或正在導致)一場科學革命。

在18世紀的最後的25年之中,美國獨立戰爭和法國大革命用事實證明,革命是連續的政治進程和社會進程的一部分,同時,拉瓦錫宣布了科學中的一場新的革命:化學革命。到了這個時候,人們也開始普遍承認,曾經有過一場哥白尼革命,還曾有過一場牛頓革命以及相繼而來的一些小的科學革命。

在19世紀和對世紀,"revolution"這個詞被用來指一系列的社會革命事件和政治革命事件,無論它成功與否。伴隨著革命運動的形成,革命理論本身也得到了發展,通過獻身革命的那些人有組織的集體活動,理論在革命運動中被付諸實踐。首先產生的是"持久的"(或持續的或正在進行中的)革命的概念,而不是這樣一種革命概念,即由一系列在相對來說較短的時間間隔中一個接一個地聚集起來的事件構成的革命。在20世紀,接連發生的大大小小的革命已經使每一個人強烈地意識到,革命是政治的、社會的和經濟的變革的一種規律,而且在今天,人們已經普遍承認,它們同樣也是科學變革中的一種規律。

古代的革命

研究政治理論的學者對革命的歷史分析,至少要追溯到哲學家柏拉圖和亞里土多德以及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那裡。儘管古代有不少事業也許可以被稱之為革命,但是,希臘人並沒有一個同樣的專門的詞可用來描述它們。希臘的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們,喜歡用許多不同的詞來描述我們會稱之為革命起義和變革這類事物。因此,"儘管希臘人的革命有許許多多,但他們卻沒有一個專門描述革命的詞(哈托1949,498)。簡而言之,那時的"革命"一詞,與我們自1789年以來對這個詞的理解相比,還是一個尚不明確、尚未充分闡述清楚的概念。阿瑟·哈托曾對這個詞和這個概念早期的歷史進行過重要的研究。對於柏拉圖,哈托指出,"他的理想國會退化成榮譽政治,而榮譽政治又會墮落成寡頭政治,如此等等,然後通過民主又退化成僭主政治"(同上),從這種意義上講,他的"革命"更恰當地說是一種演變。顯然,柏拉圖本人實際上並沒有構想出這麼一個完整的循環,而且他也並不相信這些事件會接連不斷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因為這要求俗主政治再次讓位給理想國。波利比奧斯做到了這一點。波利比奧斯稱,他把柏拉圖所說的作了總結。其實並非是柏拉圖而是波利比奧斯認為,帝王政治轉變成"僭主政治,僭主政治轉變成貴族政治,貴族政治轉變成寡頭政治,寡頭政治變成民主政治";然後,"民主政治變成暴民政治,暴民政治又會轉變成原始的狀態,而這種狀態……無疑不可避免地導致帝王政治和一場新的循環"(p.499)。用波利比奧斯自己的話講,"這就是政治革命的循環,這個過程是自然而然的,在這一過程中,政體會發生變化、會消失,最後則會回到它們的出發點上。"被利比奧斯使用了"anakykloois"這個詞(來源於kyklos這個詞幹,意為環或輪,是英文"cycle"一詞的詞根),用旋轉中的輪子來表述這種循環觀;"在它的旋轉背後起推動作用的是命運之神"(或"命運女神")。

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第五篇討論的就是革命問題,其中含有對革命的循環理論的批駁和抵制(V,12,Vii)。亞里士多德用來描述"革命"的"慣用語"是"metabolekaistasis"(伴有暴動的變革);對於沒有暴力行為的過程,只用"metabole"("新陳代謝")這個詞來表述。哈托(p.5O0)得出結論說,希臘人顯然思考過革命這一概念,而且經歷過革命。然而,雖然總能找到一個詞來描述這個概念或立的某個片語,可是希臘作者"卻不總是選擇同一個詞,有時要選擇兩個或更多的詞。"其原因也許在於,儘管他們經歷過許多革命,既有近期的革命也有早期的革命,但從歐洲"正處於1789年的革命之中"這句話的意義上看,他們並非是"古代革命"的見證人(同上)。

羅馬人也沒有一個專門的用來描述"革命"的詞(哈托1949,500)。在拉丁語中,與我們的"革命"較為接近的說法是"novaeres"(新生事物,革新),但實際上,它所表示的是我們大概會稱之為革命成果的東西。在用來表示革命活動的短語中有:"novisrebusstudere"(為革新而奮鬥),或"resnovare"(革新)等。另外兩種源於古代的說法是:"mutatiorerum"(事物的變化)和"utatioreipublicae"(政府的變動);這些語句,在文藝復興時期亞里土多德《政治學》一書不同的拉丁文譯本中保留了下來。

西塞羅採用並推廣了柏拉圖-波利比奧斯的制度循環變化論(Rep.1.45):"這種循環以及也許會被稱之為政府的變動和交替中的革命的那種事物,令人驚訝不已(Mirique sunt orbes et quasicircuitus in rebus public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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