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片 第十章

車子抵達公寓門口,黑澤叫醒兩人。看來今村在路上也睡著了,只見他揉著眼睛喃喃說:「到了啊。」

兩人下了車,目送黑澤離去之後,湧上的不是成就感,而是宛如千斤重的疲憊。他們踏著沉重的步伐往自家移動,一上樓,就看到今村的母親站在樓梯口,大西不禁失笑:「幹嘛突然冒出來啊。」

「媽!」今村大喊。

「我說你啊,電話也不接,這樣磨磨蹭蹭的也不是辦法,我乾脆直接殺過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還有,你等多久了?」

「之前有一次你不是叫宅急便把你的行李送回老家嗎?你看,託運簽收聯在這兒呢。」今村母親揮了揮手上皺巴巴的簽收聯,看得出紙片相當陳舊。「那種東西你居然一直收著!」今村訝異不已,大西也差點沒說出同樣的話,但她卻是出於訝異以外的另一種情緒。

「我呀,年輕時可是常跑去男友家門口堵人的,等兒子回來這種事都算小意思啦。現在的說法就叫跟蹤狂吧。對,跟蹤狂。」

「不要和自己的兒子講這種事好嗎。」今村都快哭了。

「初次見面——」今村母親沖著大西笑,把兒子的抱怨當耳邊風,相當會裝傻。

「您好,初次見面。」大西也很配合地報上自己的名字,明明前一天兩人才聊了一堆事,今村母親卻劈頭問今村:「喂,這位小姐和你是什麼關係?」然後開心地看著一臉狼狽說不出話來的兒子。大西也很好奇今村會怎麼回答,樂得閉著嘴沒打算幫腔,過了一會兒,今村才勉強擠出回答:「什麼關係啊……,就是……不錯的關係啊。」

「也有肉體關係。」大西立刻介面,今村母親聞言哈哈大笑。

今村母親看了一圈兒子的住處,似乎也想多待一會兒,但她也很坦白地說:「這麼髒亂的地方不好說話吧。」提議一起去居酒屋聊聊。

「可是媽,我很累了。」話雖如此,今村最後還是同意了,一定是沒辦法拒絕許久未見面的母親吧。「若葉,你還有力氣去居酒屋嗎?你也累了吧?」今村反而是擔心大西。

「沒問題、沒問題。我是很累,但為了你就打起精神奉陪到底嘍。」

三人在居酒屋的榻榻米席上痛快地喝酒配油炸點心,熱烈地聊著今村小時候的事,雖然全是他的烏龍事,而且當中好幾則前一天已經聽過了,但別人出糗的趣聞不管聽幾次都很滑稽,大西也樂在其中。

「媽,別光提我出糗的事,也講一些我做過的好事嘛。」今村對著坐在對面的母親說。他兩杯啤酒下肚,臉就紅了,話都講得不清不楚。

「有的話我當然會說啊,如果有的話。」今村媽媽毫不留情地回道。她已經解決掉好幾杯啤酒,接著擴展到日本酒,臉色卻和沒喝酒時一模一樣,完全沒變紅。大西心想,這對親子體質還差真多。今村母親彷彿看穿大西的思緒,搖了搖頭說:「這孩子的爸生前也是個酒豪,忠司酒量卻這麼差,不知道是隔代遺傳還是怎麼著。」

今村早醉了,而且大概是太累,開始迷迷糊糊嘟囔著莫名其妙的話:「會喝酒了不起嗎?」沒多久便趴在桌面睡得死死的。

大西心想應該快十二點了,一看時鐘,沒想到才九點左右。她轉頭看向店內架高的電視,正在轉播棒球賽。

「他小時候打棒球嗎?」大西望著發出鼾聲的今村一邊問道。她將毛豆放進嘴裡,吃下豆子吐出殼來。

「嗯,也沒多熱衷啦,小學曾經加入地方棒球隊,打了一陣子。」

「是王牌打擊手嗎?」

「怎麼可能,能打第二棒就要偷笑了。」今村母親說著笑了。

「嗯嗯,感覺得出來。」

「不過其實他很認真,打得很好哦。」

「嗯嗯,感覺得出來。」大西又說了一次,接著低聲問:「他很崇拜尾崎選手嗎?」

「尾崎?」今村母親皺起眉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道:「喔——,那個尾崎,打職棒的嘛。」

「對對,打職棒的。」大西指了指電視。

「忠司一直很支持他哦,嗯。」彷彿過去的記憶突然蘇醒,今村母親一面點頭一面自言自語著:「沒錯沒錯,是有這回事。」,接著說:「他是我們老家那邊的明星球員,對忠司而言,也是宛如Hero的存在喲。棒球Hero啦。」

「棒球Hero」這種叫法有種和洋折中的廉價感,念起來腔調也很彆扭,大西不禁覺得好笑,「所以他果然是尾崎迷嘍。」

大西的手又伸向那疊毛豆,也不是真的想吃,應該算是習慣性地伸手去拿吧。大西心想,只是因為習慣性而被吞下肚的毛豆也很無奈啊。

今村母親的右手朝生魚片伸筷,視線則落在兒子身上,嘆口氣道:「不過啊,尾崎最近好像都沒能上場啊。」

「好像是呢。」大西也回道。

「前陣子他在我們地方的電視頻道出現了一下,看上去沒什麼精神。」

「是哦。」

「他在高中時代可是所向無敵呢。」據今村母親說,尾崎在那次電視採訪里語帶自嘲地說:「那時候覺得自己沒有辦不到的事,以為自己是萬能的」。

自怨自艾啊。大西感到一絲嫌惡。

「唉,聽說他是不得教練歡心才沒法上場。」

「您對內幕很清楚嘛。」大西半開玩笑地說。

「那是因為尾崎母親的娘家就在我們鎮上,雖然不至於成立尾崎後援會,還是有熱情的支持著,話就是那個人傳出來的,他說都是教練在搞鬼,不過畢竟是道聽途說啦。」今村母親說到這,朝著經過的服務生確認:「我現在換成喝到飽 可以嗎?」

「沒辦法耶。」服務生很乾脆地拒絕了。

今村母親感慨地說:「這世上儘是些沒辦法的事啊。」

「咦,是嗎?」大西問。

「你不知道嗎?全是一些沒辦法的事啊,這世界就是這樣。」

「不是啦,我是說尾崎選手的母親。」

「喔,那廂啊?對呀對呀,她是我們鎮上的人,大我一輪,印象中她結婚之後,只有生孩子的時候回我們那兒,我跟她不熟啦。」今村母親拿起兒子手邊的啤酒杯,一口喝乾今村喝剩的酒。「而且她去年過世了,和我們這個小鎮的緣分更薄了。」

「過世了?誰?」

「尾崎的母親,聽說她那個不太好。」

「不太好?什麼東西?」

「心臟啊。」

大西瞄了一眼電視畫面,當然,站在打擊位置的不可能是尾崎。熒幕里,一名沒見過的外國選手正大力揮出球棒,揮棒落空。

「我聽說他和尾崎選手是同一天生的?」大西不經意想起今村常提到這件事。

「啊,對對對,是同一天吶,很有趣吧。」今村母親以筷子靈巧地抄起生魚片上的配菜,沾了醬油放進嘴裡嚼得清脆有聲。

「明明是同一天在同一間醫院出生的,怎麼差這麼多。」

「什麼?」因為今村母親邊吃東西邊講話,大西沒聽懂她說什麼,於是今村母親又說了一遍,這時大西的腦中突地有個什麼閃現,今村在尾崎住處里看著漫畫的身影與黑澤的聲音迅速通過腦海。今村母親繼續悠哉地東扯西聊,但大西幾乎沒聽進去。

三人離開居酒屋後,走在路燈夾道的小巷裡,大西攙著醉得歪歪倒倒的今村,一旁今村母親開口了:「咦?你今天不脫嗎?」

「脫什麼?」

「昨天我們喝完回家的時候,你不是把高跟鞋脫了赤著腳在路上走嗎?然後還不知道打哪兒弄來一支傘扛到肩上,高跟鞋就掛在上頭。」

「喔……」大西完全不記得了,不過自己的確常做這種事,「今天可能還沒醉吧。」

「你只有喝醉才會脫鞋?」

「嗯,腳一熱起來,就覺得鞋子很多餘。」

「很隨興呀,很好很好。」

「您這是第一次稱讚我呢。」

「你發酒瘋的時候,忠司通常怎麼說?」

「和他一起出門喝酒,他都會帶著鞋袋 預防萬一呀。像小學生用的那種。」

「雖然是我兒子,還真伶俐呢。」說著這句話的今村母親似乎很開心,「不過,你今天怎麼不多喝點?」

「我等一下還要繞去一個地方。」大西坦白說。她打算把今村送回公寓之後,去找黑澤一趟,反正只要拿今村的手機查一下就知道黑澤的聯絡方式了,而且,黑澤應該不介意碰個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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