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 Story 三十多年前

「我沒辦法跟那種大少爺似的製作人合作啦!」亮二語氣粗暴地說。夜間十點,我們一行四人離開錄音室,漫步在高架橋下骯髒的步道上朝車站方向移動。

「那傢伙根本聽不懂我們的音樂!再說我最討厭重疊錄音了,搖滾樂的錄音就應該一次定生死,混什麼音啊!」

「唱片重要的是完成度,谷先生自有他的考量吧。」我畢竟是四人當中最年長的,而且身為團長,只能盡量安撫大家。

「哼,本來就不需要什麼製作人嘛!繁樹,你說呢?」亮二充血的眼睛盯著我。

「可是啊,唉,我們自己製作的唱片一張也賣不出去,岡崎先生也是希望能做一些調整才會找谷先生來呀。」我對於說著這種優等生標準回答的自己感到厭惡不已,「而且一定要有優秀的製作人才有優秀的專輯吧。」這句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繁樹,」走在我身邊的五郎吞吞吐吐地開口了,「這次專輯的編曲由谷先生操刀就賣得起來嗎?」

「不知道。」我的回答很粗魯,但我說的是事實,「岡崎先生是說沒問題。」

「岡崎先生是好人,又是我們的恩人,聽的音樂也是和我們同一掛,」五郎神情僵硬地吐出無情的話語:「但他看中的團都沒紅起來啊。」

「是沒錯……」這我也承認。

一旁的鐵夫也囁嚅著說:「那倒是……」

在小酒館發掘我們這個業餘樂團,說要讓我們在主流唱片公司正式出道的就是岡崎先生,他很有架勢,又是性情中人,總能以滿腔熱情打動他人,但他經紀的樂團卻全軍覆沒,他之前待的經紀公司對他的評價也很保留。

岡崎先生第一次來找我們談的時候,一遞上名片便嘆了口氣說:「披頭四解散了,非法利益又愈走愈偏,搖滾樂界的未來不知道會變怎樣啊……」接著又叨叨絮絮地抱怨都買不到傑克·克里斯賓⑦的唱片。

一聽到這,我們四個頓時興奮不已,因為傑克正是我們非常敬愛的音樂人,他的知名度比不上披頭四或巴布·狄倫⑧,我們只能一手拿著英和詞典一邊翻閱國外的音樂雜誌查資料,想盡辦法搜集他的進口唱片,入手後珍惜地反覆聆聽,所以能從岡崎先生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實在太令人感動了。

「華麗搖滾⑨又不對我的胃口,反而是你們的音樂聽起來很新鮮,只是要讓大眾接受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吧。」岡崎先生說:「所以眼光放長遠一點,你們要不要考慮走職業樂團?」

「岡崎先生也太敷衍了吧!」亮二忿忿地繼續說:「說什麼我們的音樂錯不了,卻找了谷先生那種傢伙來,這不是等於否定我們一直以來的音樂嗎!」

「彆氣了。」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沉默了下來。

只不過,我相信亮二也都看在眼裡。岡崎先生為了經營我們這個樂團,辭去工作全心當我們的經紀人,由於收入不穩定,還得一邊在餐飲店打工賺生活費,這樣的他絕對不是一個敷衍了事的老闆。

這次專輯預計收錄十首歌,錄完了九首,剩下的一首隻要我歌詞寫好就能進錄音室了,眼看專輯完成在即。

「總之明天還是要來錄音喔。」快到車站時,我對最早離開的亮二說。看著他嘖了一聲轉身離去的背影,他背著吉他箱的肩膀似乎小了一號。

我們三人繼續朝車站前進,走了一會兒,五郎開口了:「繁樹,我們可能到此為止了。」

背著貝斯的我停下腳步,邊走邊拿鼓棒在空中點擊的鐵夫也同時停了下來。

「什麼到此為止?」

電線杆上架設的路燈在我頭頂上方發出滋滋的聲響,我迎面看著神色凝重的五郎,月亮在他身後遙遠的天上。

「我們團應該到此為止了。」

我當然知道我們樂團眼下的狀況,本來我們就不是在萬眾期待之下出道,國內的搖滾樂團仍深受披頭四與滾石影響,然而大眾市場開始流行炫麗奪目的華麗搖滾以及注重悠揚動聽旋律的民謠,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樂團激烈吵雜的音樂只有被冷落的份,雖然還是有聽眾前來livehouse捧場,客層卻不見擴展的跡象。

「前幾天,我聽到了。」五郎緩緩地開口,他說他本來想等這張專輯全部錄完之後再說,但忍不住了。

「聽到什麼?」

「我聽到唱片公司的人和岡崎先生起爭執,雖然都是對方一味地指責。」

我早知道唱片公司一直認為紅不起來的我們是累贅,所以我雖然問了五郎「對方說了什麼?」想也知道答案。鐵夫應該也心裡有數,悄聲問他:「他們要岡崎先生和我們解約?」

五郎垂下眉點了點頭,「對方叫岡崎先生儘快解約,還說不能繼續花錢在沒有才華的傢伙上頭。」

「沒有才華的傢伙……」鐵夫喃喃說著指了指自己,接著指向我。

「岡崎先生怎麼說?」

「他說『做完這一張就好。』」五郎嘆了長長的一口氣,再緩緩吸氣,「岡崎先生已經儘力了。」

「最後一張專輯啊……」鐵夫低喃著。

聽了這番話,我發現自己其實沒有受到太大打擊,或許是早有覺悟吧。「不過要是這張專輯賣起來,說不定唱片公司也會改變心意呢?」

「繁樹你應該最清楚啊,」五郎咧嘴笑了,「下一張也不會賣的。」

也對。——我一句話到嘴邊又吞回去。這次錄製的每一首歌都和我們一貫的曲風相去不遠,當然比起剛出道時進步了許多,樂曲營造的氛圍也更深刻,我們自認交出了相當不錯的作品,但沒有任何道理或根據能保證「一直紅不起來的團這次的專輯肯定大賣」。

「沒有人了解我們的音樂啦。」五郎語帶自嘲地說:「而且最要命的是,我們太麻煩了。」

「麻煩?」

「因為我們深信自己的音樂是正確的。」

「一語中的哦。」我說。

「就算有了谷先生操刀搞不好會大賣,我們也敬謝不敏呀。」

我無話可說。

「如果我的挫折是魚,無論河川或大海都會由於其悲痛與滑稽而不再提供棲身之處吧。」

隔天,我在電車上讀到這段文章。我將吉他箱靠在車門旁,倚著它翻開書。車內很空,但我不想坐下,電車有節奏地輕微搖晃,我的身體感受著透過車門傳來的震動。

這本書大概兩年前買來就一直塞在書架上,剛才出門時偶然看到便扔進包包里。剛翻開的時候,視線一直在文字上繞來繞去,讀不進腦袋裡,後來才漸漸被內容吸引。雖然有些受不了接二連三出現矯情的感嘆,小說中個性純樸木訥的主角逞強地說著:「世界並沒有拋棄我!」那日漸成長的身影卻吸引了我,回過神時,我已經拿出筆記本記下書中文句。

一到錄音室,岡崎先生一如往常睡在黑沙發上,只見他一邊抬眼看著我道早安,一邊緩緩起身。

我想起昨晚五郎那番話,就是關於唱片公司和岡崎先生的爭執,我連忙甩了甩頭。「五郎還沒到嗎?」我問。

我在音控室這頭張望裡面的錄音間,只看到亮二和鐵夫。

「還沒。老樣子嘍。」岡崎先生看了看時鐘。

「噯,繁樹,歌詞不改了吧。」這時,面對著錄音設備的製作人谷先生轉過頭看著我,他身後坐著一名神色陰鬱的工程師正在調音。

谷先生留著劉海,生來一張彷彿依然歌詠著學生時代的娃娃臉,實紀年齡卻大我們一輪,我還滿想問他你這一輪的歲月都在幹些什麼。

「到這個階段再改歌詞還得了。」他說。

最後這首歌的歌詞我自己一直不是很滿意,我堅持改到無法再改為止。

「不,我還是想改一下。」

「不會吧。」谷先生一臉不悅。

我拿出插在牛仔褲後口袋的文庫本,翻開書說:「岡崎先生,我想唱這本書的文章。」

「書的文章?」

「我靈機一動想到的。如果小說的文章不是以朗讀的方式,而是配上旋律用唱的,我覺得應該很有意思。」我告訴他我在電車上想到的點子。

「這樣啊……」岡崎先生將文庫本拿到手上。

「嗯,這是我整理文章之後寫下來的歌詞。」我把在電車上隨手寫在筆記本上的歌詞遞給岡崎先生,他一邊讀著我折角做記號的那一頁一邊接過筆記本。

「我說啊,要是抄襲人家的文章會有麻煩喔。」谷先生說。

「才不是抄襲呢!是引用啦,引用。」我頂了回去,但其實我並不清楚法律上是怎麼界定的。

「如何?」

過了一會兒,岡崎先生抬起頭說:「很有趣。」搖晃著他那魁梧的身軀笑了。我想起當年把還是業餘樂團的我們帶去居酒屋,豪氣地說著「愛吃什麼盡量點哦!」的岡崎先生,那時他仍任職於某知名經紀公司。

這時身後的門打開,五郎走了進來。我抱怨道:「你很慢耶!」五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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