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 Story 二十多年前

「如果我的孤獨是魚,想必連鯨魚都會懾於其巨大與猙獰而逃之夭夭。」

我握著方向盤,不經意想起來某本小說里的一段文章。這本書的作者是非常早期的日本作家,晚年深居簡出,在荒屋內持續創作,文章全寫在牆上。作家於二十年前辭世,這段話便是出自他遺作的開頭部分。

而與此同時,我終於意識到汽車音響正流瀉著音樂,明明是特地從唱片轉錄成卡帶放在車上,一路上卻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夜晚十一點,我在從老家回自己住處的路上。老家在鄰縣,離我的住處約一小時車程。我那七十歲的老父突然要我回家一趟,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一問之下,「鄰居送了好多蔬菜,你分一些回去吧。」父親說:「趁還新鮮,早點回來拿。」

雖然進入梅雨季,雨卻遲遲未下,位於盆地的老家非常悶熱,所以我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不過看樣子這次是推不掉了。

「這一帶房子愈蓋愈多,我看要不了多久就沒辦法種稻米了哦。」父親喜歡聊景氣復甦的話題,總是自豪地說日本人多麼優秀,才能穩站世界經濟第一大國的地位。

「何必連這種窮鄉僻壤都費心開發呢。」我回了一句,手上的叉子一邊戳著母親做的干燒咖喱。

「城鎮愈來愈進步,哪裡不好了?」父親不以為然地說,鼻孔翕張。

「愈來愈進步,表示哪一天保守的麻煩東西就會進來了呀。」

「你老講一些難懂的話。」父親忿忿地說:「什麼保守不保守的。」

「像是禮儀呀、道德規範啊。」

「雅史,你就是這樣,開口閉口都是大道理,才結不了婚啦。」一旁母親誇張地嘆了口氣,一臉惋惜地說:「你這孩子從前不是很有正義感嗎?」

「我才沒什麼鬼正義感哩。」我完全提不起興緻。

「班上要是有同學被欺負,你總是義憤填膺不是嗎?」

「下場就是變成我被欺負吧。」

「咦?真的嗎?」母親睜圓了眼,但或許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她的臉色很快和緩了下來。

「什麼正義,那本來就是主觀的看法,打著正義的旗幟才危險呢。」

「你每次都講一些難懂的東西。」父親苦笑。

「所以才結不了婚啊。」母親又說了一次,真是沒完沒了。大概在我過了二十七歲,父母開始動不動提起結婚這檔事,幫忙找來的相親對象甚至包括鄰居友人,我一概回絕之後父母才比較收斂。不過說真的,看到周遭朋友紛紛有了家庭,再想想自己仍獨身,我倒是有種混雜驕傲與焦慮的複雜情緒。

「你啊,還在尋找理想中的女性對吧?別做夢了。」前幾天和大學同學碰面,他興師問罪似地對我說道。他已結婚,生了一男一女,目前在小學當老師。

「我沒有啦,只是老在研究室忙到三更半夜的大學助理很難邂逅女性吧。」

「這都是借口,一直杵在原地會有邂逅才有鬼。不管,先遇到再說。這樣吧,明天你一樣出門上班,然後向你第一個遇到的單身女性求婚!」友人帶著醉意亂出主意。

「那麼非常有可能對方會是教育大樓門口那位五十歲的管理員阿姨。」

「她還單身?」

「離婚了。」

「好,就是那個了。」

「別亂叫人家那個這個的。」我明白他是替我擔心才故意半開玩笑地亂扯,但總覺得有點煩,或許是這個原因,那句「如果我的孤獨是魚」又突地浮現腦海,我把這句話告訴了他。

我們都是文學院出身,這本書也是當年的必讀書目之一。「你說那本書呀,真懷念啊。」他的反應和我一樣。

一瞬間我們彷彿回到學生時代,兩人聊起某某教授的近況、某某同學現在在哪裡高就、某對班對後來結婚、又離婚了……

聊了一陣,友人突然說:「對了,曾經有個搖滾樂團引用過那本小說的文章當歌詞喔,你有印象嗎?」

「搖滾樂團?」

「大概十年前的團吧,我們進大學之前組成的。」他說了團名,「剛好是朗·伍德加入滾石合唱團①那時候……,不,可能還要早一點。」

「沒印象耶。」我本來就沒什麼在聽音樂,「是怎樣的團?」

「很不錯的團。」

「太抽象了吧。」

「紅不起來,後來就解散了。」他笑了,「我當年可是他們的地下歌迷呢。」

「為什麼要埋在地下?」我苦笑說:「就是這樣他們才會解散的吧。」

「他們的樂風很像初期的非法利益合唱團②,是那種比較粗暴、低調的搖滾,當時剛好是國內許多樂團紛紛嘗試以日語唱出搖滾的年代,在現在應該叫龐克吧,但那時候還沒有龐克這個詞,很前衛吧。」友人滔滔地說著,聲調中有著不同於平日的高亢。

「九州那邊不是也有不少樂團還滿成氣候的嗎?」我當然一個都不認識,只是略有耳聞,但難得起了話頭,我也想加入討論。

「那也是近幾年的事,十年前日本幾乎找不到這麼前衛的樂團,後來他們出了三張唱片就解散了。」

「誰教你們這些地下樂迷都不站出來。」我居然在同情一個聽都沒聽過的樂團,「所以你剛剛說引用那本小說文章當歌詞的就是這個團?」

「喔,對對。」友人終於想起重點,「那首歌收錄在他們最後一張專輯裡,歌詞引用自小說本身就很特別了,專輯當中還有一段突如其來的空白,當年在樂迷之間造成不小的話題呢。」

「無聲嗎?」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唱片瑕疵。一旁男服務生經過,我加點了啤酒。「啤酒是嗎?收到!馬上來!」非常有精神的回答。

「曲子不都有間奏部分嗎,他們的演奏很突然地中斷,完全沒有聲音,大概空白了一分鐘左右才又聽到音樂。」

「會不會是沒把卡帶的防錄保護片摺掉,後來不小心重複錄音蓋過原本的音樂?」

「原本錄製完成的版本就是這樣了。」

「記得好像披頭四③也干過這種事?」

「他們的確有一張專輯從第一首一路唱到最後一首,歌曲之間毫無間斷。」④

「為什麼要在間奏的地方中斷呢?還是我們聽起來無聲,但其實那段空白錄了只有狗兒才聽得到的音頻?」

「那也是披頭四干過的事。」⑤

「怎麼什麼都是披頭四搶第一啊。」

「那個團的唱片封面上有一段備註,大意是『本專輯樂曲中有一段無聲空白,此乃應創作者本身的要求。』」

「是為了炒作話題嗎?」

「如果是炒作也未免太失敗了吧,這個話題只在少部分的地下樂迷之間流傳耶。我的直覺啦,我猜應該是錄音過程的失誤,」友人把唇湊上啤酒杯緣,仰頭望著天花板喝乾了啤酒,「然後重錄麻煩又花錢,所幸直接發片了。」

「就是作風這麼隨興才會落得解散的下場吧。」我一邊將桌上的空碟子疊成一落。

「就是這樣在居酒屋喝酒還老老實實地收拾碗盤,才會一輩子都結不了婚哦。」

要你管。突然一股煩躁襲來,「去買來聽聽好了。」我說。

「我的卡帶借你吧?回家翻一翻應該找得到。」但他旋即又說:「不不,你自己去買,搞不好在唱片行會有美麗的邂逅呢。」說得跟真的一樣。

「哪會有什麼邂逅啊。」

「你這個人不是正義感很強嗎?」

「會嗎?」怎麼他也這麼說。

「是啊。所以呢,搞不好唱片行里剛好有人偷東西,你當場逮到那傢伙,女店員會非常感謝你,兩人因此開始交往。」

「我的正義感和一般人差不多,不過倒是比常人膽小得很。」我不禁苦笑。雖然我的語氣聽起來像在開玩笑,很遺憾這是事實,我被自己的怯懦打敗太多次了。

幾天後,我趁研究室休息時間跑去唱片行買了那個樂團的唱片,封面很像一幅抽象畫,數個幾何圖案重疊組成的設計非常亮眼。

我拿著唱片來到收銀台,只見店員直盯著這張唱片,接著露出遇到同好的燦爛微笑,眼中閃著光輝對我說:「您喜歡這個團嗎?」

「喔,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想到還有這種方式拉近人與人的距離啊,只可惜這名店員是和我差不多年紀的男性。

我嘆了口氣轉動方向盤,從老家回我住的仙台市必須翻過兩座山峰,左彎右拐的山路上有好幾處陡坡,路燈又是有一盞沒一盞的,在夜裡行車特別辛苦。

車子大燈照著遠方,前方視野仍是一片漆黑,山中茂密的樹林看不出輪廓,只覺得像是一面面的黑牆夾道。

我按下汽車音響的播放鍵,卻被突然爆出來的超大音量嚇了一跳,我反射性地踩下煞車。之前大概不小心動到音量旋鈕吧。

車窗沒關,音樂宛如朝車窗外頭流瀉而出,我將手伸向音量旋鈕,正打算將音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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