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crifice 第九章

村長陽一郎可能也聽說了有外來者借宿柿本家的消息,他見到黑澤,既沒有驚慌失措地大喊「哪來的陌生人!」,也沒有動怒,只是不客氣地盯著黑澤問:「你跑來這裡做什麼?」

「我的車成了那副德性。」黑澤指著左前方說道。那輛租來的車一如昨日整輛往左側歪陷,傾斜的角度非常大膽而引人同情。「有車也回不了家,正在傷腦筋呢。」

陽一郎點點頭,斂起下巴說:「我幫你。」他的聲音低沉,看上去不覺得有五十歲,給人精明強悍的印象。

「那麼我先走一步了,還得去送飯呢。」一旁唄子婆婆說著轉身就走,沒想到陽一郎旋即叫住她:「別去吧!送飯口的岩石有些崩落,手要是伸進去,一個不小心會受傷的。」

「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送飯吧。」唄子婆婆將裝滿餐點的盒子亮在陽一郎面前。

「交給我吧,我等會兒送去。」

唄子婆婆似乎不太能接受,不開心地板起一張臉,但還是將餐盒遞給了陽一郎。「這樣啊,那就麻煩你了。」婆婆接著問黑澤:「你也一道走嗎?」

「我要移一下車子。」

目送唄子婆婆離去之後,陽一郎說:「好了,來搬車吧。」他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宛如有雙冰冷的手撫上黑澤的頸子。

陽一郎看上去很瘦,肩膀不寬,力氣卻不小,伸手扳住轎車底盤的架勢也非常穩,而且他是使出全力幫忙抬車,不像柿本只是做做樣子。然而光靠兩個人的力量畢竟無法抬起轎車,於是他們決定用拉的將車子拉回草地上。

「一、二、拉!」兩人合力使勁一拉,路邊土砂崩落的同時,車子被拖了上來,四輪穩穩地停在草地上。

黑澤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硬是將車子駛離草地回到石子路上。

迴轉,倒車,黑澤讓車頭面向下山路之後停了車,下車向陽一郎道謝。

「其實我是來找人的。」黑澤拿出照片讓陽一郎看,一邊盯著他的表情。

察言觀色是黑澤的拿手絕活。以闖空門為業的,必須對下手對象的生活作息瞭若指掌,理解其行為模式。當然,不按上述計畫或程序、像在趕工似地偷東西的同業大有人在,但黑澤寧願保有一定程度的機伶,因此察言觀色便成了不可或缺的技能。

陽一郎彷彿戴著面具似地面無表情,他單眼皮,嘴型薄而長,膚色白皙,兩道眉醒目清秀,卻彷彿貼在臉上動也不動。他看著照片,眼神閃過一絲遲疑。

「你認識這個人?」

「不,沒見過。」

「可是你剛剛眼神遊移了一下。」黑澤的判斷是——對付這種人,應該老實地亮出底牌。

「照片上這位是?」陽一郎不為所動。

「他叫山田。」

「這位山田先生看起來人品不佳,不像是個正經的人,」他指著照片說:「要是我們村子裡有這種人就麻煩了。要說我有不安,也是因為擔心這件事吧。」聽不出是辯解還是真心話。陽一郎又問:「請問你是?」

「我叫黑澤。」

「黑澤先生,你事情辦完就請回吧,待在我們村子很無聊吧。」

「我想去看看那座洞窟。」

「你聽說了?」陽一郎終於變臉了,原本毫無表情的臉寫滿嫌惡與不悅,「你一定覺得是未開發村落的野蠻習俗吧?」

「不錯的習俗啊。」黑澤聳了聳肩,他覺得保有跨越世代的傳統風俗絕對不是壞事,現今的日本幾乎沒有代代相傳的思想,人們毫不珍惜思想與常識,用過即丟,也沒警覺到累積智慧與知識的重要性。「現在被關在裡面的人,叫做周造是吧?」

「不是被關在裡面,是正在入窟祈福。」陽一郎特彆強調。

於是黑澤試著換個方式切入,「文吉事件是真的嗎?」

陽一郎顯得很錯愕,似乎沒想到村裡的人這麼多嘴,「那件事根本已經成了一個天大的謊言了。」

「事實不是這樣嗎?」

「只有一點是事實——入窟者文吉先生死了,如此而已。可能是心臟病發吧,事後有人加油添醋,謠言愈滾愈大。謠言這種東西都是這樣,以訛傳訛,愈傳愈誇張,說穿了可能只是出於好玩,也或許是為了逃避責任吧。」

「逃避責任?」

「問題出在周造。」陽一郎終於說出這個名字,「當時的備餐者是周造,你知道備餐者?」

「負責送三餐給入窟者的人。」

「不只如此,備餐者還必須留心入窟者的身體狀況,因為要是真的出人命就糟了,但當時身為備餐者的周造居然沒察覺到文吉身體不適。」

「所以是周造四處散播謠言說文吉在洞窟里摔死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大概是想捏造能夠讓自己完全卸責的離奇事件吧,而且事實證明,村民的焦點都放在文吉的離奇死亡,沒人責怪周造的失職。」

「這麼說,文吉的死不該歸咎於離奇摔死,應該怪周造的人格,是嗎?」

「哼,他有人格嗎。」說出這句話的陽一郎顯得很沒氣度。

「我能去入窟者的洞窟看一下嗎?」黑澤再度闖關。

「很抱歉我沒辦法答應你。我們村子小歸小,也有自己的小宇宙,希望你不要破壞我們的規矩。」

「好吧。」黑澤回答得很爽快,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不過當然,他並沒有放棄探查洞窟,只是因為陽一郎剛才「有自己的小宇宙」的說法相當有意思,黑澤內心不禁稱是——對耶,任何地方都有個小宇宙呢。

黑澤沒有反抗也沒辯駁,默默坐上了車。

「順便送你一程吧?」聽到黑澤的邀請,陽一郎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上車了。

黑澤開車送陽一郎到部落入口處,陽一郎說:「歡迎再來玩,下次請避開我們入窟獻祭的期間,我也比較有空帶你逛逛。」丟了這句話便下了車。

「啊,想請教一件事。」黑澤從車窗探出頭對著陽一郎的背影喊道。

陽一郎毫不掩飾不悅,臉上寫著「你已經問了一百件事了,不是嗎」。

「你和周造為什麼處不來?」

聽到黑澤這麼問,陽一郎依舊面無表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粗魯地冒出一句:「因為我們彼此都無法信任對方。」

「可是你們小時候不是像兄弟一樣玩在一起嗎?」

「小時候什麼都不懂吧。」

「是哦。」黑澤踩下了油門。

車子往溫泉街的方向駛去,前進了約一百公尺,黑澤將車子開往路肩,左邊有一區長滿了常綠樹,於是他闖進那塊小森林停了車,走出車外,確認四下無人之後,回頭朝小暮村走去。

「喂喂,你要回那村子?」黑澤腦袋裡傳來自己的聲音,「幹嘛又跑回去?」

「你剛也看到了吧,」黑澤自問自答,「陽一郎手上沒拿著唄子婆婆交給他的餐盒。」

剛才兩人將車子拖回平地的時候,陽一郎手上並沒有唄子婆婆的餐盒,而且他沒送餐點去洞窟便上了黑澤的車,也就是說,他一定把盒子連餐點一併扔了。

「陽一郎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把入窟者的餐點扔了?」黑澤的腦子裡,疑問接連湧上。

「我的工作是來找山田的,沒必要插手管那村子的事吧。」但嘲笑與規勸也同時響起。

「工作第一的話,」黑澤對自己說:「當上班族不就好了,對吧。」

就算這件事和工作毫無關係,所以呢?——黑澤很快便得出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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