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crifice 第四章

「我已經放棄了。」花江苦笑著說。她說自己大柿本五歲,但儘管滿臉皺紋,肌膚卻保養得非常好,看上去反而比柿本年輕,「這個人根本就是個大孩子。」

柿本的家是一棟青色鐵皮屋頂的平房,屋內有兩間寬廣的和室,一間拿來當工作室,滿地木屑中散落著許多木材。外面的風似乎會灌進屋裡,室內有點冷,一坐到暖爐桌旁,多少暖和了些。

「他本來是在仙台市政府工作,做了很久喔。」花江端茶出來之後說:「直到九年前,他突然辭了工作搬來這個村子,說什麼要當藝術家,明明連存款都沒有,那時候真的吃了不少苦呢。」她說到「真的」的時候還加重了語氣。

「才不是呢,誰說『要當藝術家』了,我說的是『非當藝術家不可』。」柿本舉起手上的木材說:「剛剛回來的路上發現了好材料呢。」說完便走進隔壁房間。

「你看他那樣撿地上的木材回來,這邊刻一刻那邊削一削,我只覺得是小孩子在玩木工。」花江皺了皺眉,「唉,不過也拿他沒辦法,我好像在照顧弟弟似的。」

「真是辛苦你了。」黑澤禮貌上還是安慰一下。

「辛苦倒是無所謂,我也知道人生來就是要受苦的,只不過啊,要是他的作品一樣都賣不出去的話……」

「賣不出去的話?」

「實在讓人很提不起勁啊。」花江露出寂寞的笑容,「比起金錢,我想,人一輩子至少要做出一件成績,讓自己能夠開心地大喊『辦到了!』,你不覺得嗎?」

究竟是想對誰這麼大喊呢?黑澤無從得知,花江自己一定也不知道吧。聽到這段話的瞬間,黑澤不禁想起從前遇過一對強盜老夫婦,他們握有手槍,想搶黑澤的錢包,「我們倆一輩子老老實實地過日子,轉眼都這把歲數了,所以我們決定放手干一票。」看著說出這些話的老夫婦,黑澤總覺得有些超現實,或許那也是出於想大聲歡呼「辦到了!」的心情吧。

「其實我在找一個人。」黑澤拿出山田的照片放到暖爐桌上。

花江湊近盯著照片瞧,「沒見過耶,這個人在我們村裡嗎?」

「要是有那種傢伙在村裡晃蕩,早就傳開來了啦。」柿本不知何時回到暖爐桌旁,「像我們九年前搬來的時候,一踏進村裡,這戶也在交頭接耳,那戶也在竊竊私語,這裡的人對外來的人很敏感的。」

「因為我們這個部落不大吧。」

「請問,」黑澤提出先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我剛剛就一直在想,『部落』和『村子』有什麼不同呢?」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就是部落啊,也就是這一帶的民家代代聚集之處。雖然以我們都市出身的人來看,這裡就算村子了,而且從前所謂的村子指的正是這種部落,村長就是部落的頭子。不過啊,現在該歸為村子還是部落,都要看政府機關如何劃分。這個小暮村是由十多個部落聚集而成,村公所在溫泉町那邊,所以村長陽一郎每天都得從部落這兒去村公所上班。」原本在市政府工作的柿本講到「政府機關」這幾個字似乎有些難為情。

「原來如此。」黑澤點點頭,「那山田有沒有可能躲在這個部落的某處?不一定藏在誰家裡,如果是外頭呢?」

「現在是冬天嘛,要是躲在外頭,晚上可會凍到受不了哦。」花江說。

「別管那個啦,」柿本輕快地拍了拍黑澤的肩,「剛剛入窟者的事我講到哪兒了?」

「你又來了。」花江綳起臉,「你又到處講那件事幹嘛?不怕陽一郎罵人嗎?」

「哼,那個老頑固太一板一眼了啦。」

「你講到如何選出犧牲者。」黑澤把話拉回正題。

「喔,對對對,那件事嘛,說來很有意思喔。」柿本豎起指頭,「首先這個部落的居民會到聚會所集合,說是聚會所,其實只是某戶民家啦。然後呢,大家圍成一個圓圈坐下來。」

「男男女女圍成一圈?」

「就像玩『竹籠眼』 還是『丟手帕』 的時候一樣,不過呢,所有人得握著一條非常大的念珠。」

「要是每戶代表都必須握到珠子,那條念珠要很長喔。」

「相當、相當長啊。」柿本一臉神秘兮兮地點點頭之後,看著花江像是尋求她的附和說道。

「你啊,明明沒看過,講得好像親眼看著他們選人似的。」

「你沒看過?」黑澤忍不住嘆了口氣。

「哎喲,」柿本搔了搔太陽穴一帶,「只有住這裡十年以上的人才能參與抽選入窟者啊,我還不夠資格啦。」

「為什麼要十年以上?」

「誰知到啊。」柿本不屑地吐了一句。坐在他對面的花江指桑罵槐地說:「一定是不願意讓只是想湊熱鬧的人在場吧。」

「總之呢,所有的人合握著那條念珠,一邊唱歌一邊將珠子依順時針方向傳遞給下一個人。那串念珠當中有顆珠子特別大,歌唱完的時候,手上握有最大那顆珠子的人就獲選了。」

「獲選嗎。」黑澤心想,或許該說是落選?

「聽說一開始都是由村長先擲骰子決定歌要唱幾遍,不然只唱一遍的話,每次都是坐在圓圈某個位置附近的人中獎吧。不過呢,從前是真的拿活人去獻祭,現場氣氛也特別凝重,再怎麼說可是攸關性命的抽籤啊,大家都有共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緊張的咧。」柿本愈說愈興奮。

「你說『從前是』?也就是說,現在被選中的人並不會真的被活生生拿去獻祭了?」

聽到在二十一世紀,某個毗鄰仙台的村子仍流傳著選出獻祭者關進山洞的習俗,果然沒什麼真實感。黑澤的腦海不禁浮現一個畫面——方才驅車進入的山中,在那座岩壁的洞窟里,一名獲選的犧牲者被關在裡頭,正捶著岩壁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放我出去!」

「就是這麼回事。」柿本笑著說:「現在沒做到那麼絕了啦,不知何時變成只是做做形式罷了,不然那麼恐怖的習俗,要我說也說不出口吧。」

「這樣啊。」

「現在獻祭不必真的獻上性命,入窟者只要在那座岩壁的洞窟中關個五天、十天意思意思就好了,至於該關幾天,聽說也是擲骰子決定,反正是不會死人的時日啦。至於出口雖然會堵起來,村民也會指派『備餐者』送飯過去。」

「備餐者?」

「負責準備飲食的人,所以叫『備餐者』。」

「由誰來當呢?」

「通常是入窟者的家人,若沒親人,就由他自行指定。」柿本滔滔不絕地說著。這個人明明沒參加過獻祭,坦白講就是遭村人排擠,卻如此饒舌,這就是所謂的充內行吧。「雖然關在裡面的人不能出入,但洞口留有塞得進小碗的孔隙,飯菜就是從那兒送進去的。只關個十天左右,入窟者應該還能忍受吧,要是身體不舒服,備餐者也會幫忙通知村長。」

「像這樣獻祭真的有效果嗎?」

「現在變得好像是盂蘭盆節還是清明掃墓的感覺吧,已經成了固定舉辦的儀式了。」

「所以是定期舉行?」

「不是,」柿本一口否定了,「是陽一郎決定的。」

「就是你剛說的那位村長?」

「老伴,你還是跑一趟陽一郎那兒比較好吧?」一旁的花江開口了,「你把黑澤先生介紹給他,搞不好他知道黑澤先生在找的這個人呀。」花江敲了敲桌上山田的照片。

「不必了,反正他一定不會給什麼好臉色看。陽一郎那麼頑固,根本不通人情,外來者只有被他討厭的份。你看我們剛來的時候,他不也是毫不掩飾地一臉嫌惡嗎。」

「那位陽一郎村長是什麼樣的人呢?」黑澤問花江。他想不如明天去拜訪一下。

「陽一郎啊,是個沒血沒淚的人啦。」柿本在一旁嘀咕著。

「這人不知怎的,和陽一郎就是不對盤,是被害妄想嗎,不過村長一直不願意接納我們成為小暮村的一份子倒是。」花江輕笑了笑,「但是陽一郎並不是壞人喔。他大概五十多歲吧,瘦瘦的、濃眉,一絲不苟的一個人,總是板著一張臉,我很少看他笑。」

「根本是從來不笑吧,那個冥頑不靈的傢伙。」

「人家陽一郎也是盡心儘力地照顧全村呀。這個部落代代負責統領住民的就是他們家族,陽一郎可能多少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吧,聽說他二十齣頭就繼承了家業,即使現在的村長不再采世襲方式,必須透過選舉,村人還是會投給他們家的人。陽一郎現在不只是我們這部落的頭子,已經是全村的代表了。小暮村小歸小,要照顧好也挺費心的。」

「這倒是。」這點柿本也同意,「陽一郎父親當村長那時候,村子好像快撐不下去了,聽說還想找廢棄物處理廠來進駐,或是和別村合併什麼的。」

「為了讓村子重新站起來,陽一郎一直都很努力哦。」

「他是如何讓村子重新站起來的?」黑澤一問,柿本便很乾脆地說:「天曉得。我是不清楚啦,不過現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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