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的引擎 第一章

電車

地鐵的車廂里,接近末班車時間,下方向的車內空空蕩蕩。他兩旁坐著妻子與女兒,兩人熟睡的面容一模一樣。妻子該不會手一松,弄掉了握著的車票吧?他不禁擔心起來。

大概兩站前,對坐幾名學生聊起了汽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當中一名淺褐色頭髮的男孩子說:「馬自達的轉子引擎 啊……」

一瞬間,他的腦海浮現了十年前的往事,都怪他們提到「引擎」這個詞。

他再次端詳妻子與女兒的臉龐,然後,開始回想那一天的事。

動物園

那一天,記得是十月左右吧,我和河原崎先生待在夜間動物園裡。河原崎先生是我的大學學長,雖然大我五歲,不知他是重考還是留級,我們在校期間經常遇到,畢業後也不時相約喝酒。

動物園的照明全關了,四下宛如照上黑幕。

「憑感覺就知道了啊。」河原崎先生和我並肩坐在長椅上,突然吐出這句話。

他說的是動物們。他們既沒發出叫聲、也沒踏出腳步聲,但你就是曉得他們此時此刻正與我們存在同一個空間里:不知是呼吸、心跳,還是理毛、變換姿勢、斂翅的聲響,說不上來,但確實,這些行為當中有個什麼正撩動著我們的肌膚。

「是啊,真的在呢。」我點頭。

「你看那邊。」

河原崎先生突然伸出食指指著斜前方,我伸長脖子、眯細了眼一看,有個男的正趴在地上,我完全沒有發現什麼時候冒出一個人躺在那裡。

「大概在睡覺吧。」河原崎先生仍然是一派冷靜。

「不是死了吧?」

「當然不可能啊,死人在這裡也太詭異了。」

看上去的確很詭異,這我也同意。河原崎先生緊接著說:「之前那個市長……小川市長的案件,你曉得吧?」他想說什麼?我聽得一頭霧水。

「你是說那個遇害身亡的市長?他叫小川嗎?」我們鎮先前曾發生命案,當時市長突然行蹤不明,最後在泉水之岳的公共廁所被找到時已是一具屍體,在地方上是轟動一時的大案子。「那起案子怎麼了?」

「你看那個男的正面對的獸欄,知道是什麼動物嗎?」

說明牌上寫著「東部森林狼」

「看吧。」河原崎一臉得意洋洋的口氣。看什麼啊!聽得我火都上來了。

「狼的英文是『Wolf』吧?」

「是啊。」

「『Flow』也有『小河川』的意涵對吧?沒錯,和被殺的市長名字一樣。小河川,小川,那個市長全名叫小川純,這可是大發現呢。」

我無法判斷他說的這話有幾分認真。

「那個男的應該和市長命案脫不了關係」。河源崎先生神情愈認真,我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容易擠出笑容回了一句:「你是在說冷笑話吧。」

那一年,河原崎先生大概四十歲上下,或許因為他的職業不是一般的上班族,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個性孩子氣,總是一派悠閑。然而如今回想,是當時的我太遲鈍了。事實上,那陣子河原崎先生的補習班經營困難,換句話說,他正走到人生的瓶頸,後來沒多久便聽到他從大樓屋頂跳樓自殺的消息。雖說我和他是大學學長學弟的關係,彼此的了解其實僅止於這種程度。

「兩位久等了。」一道手電筒光線照亮了我們身後的黑暗。

回頭一看,是恩田。恩田也是我們大學同窗,和我同年,現在在公家機關做事。他的蛋形臉上戴著非常適合他的眼睛,是個認真而一板一眼的人。

至於當時我為什麼邀請河原崎先生去逛「動物園」,說穿了沒別的特別理由,是因為恩田那時在動物園工作。真要說動機,頂多是「你不覺得『夜間動物園』很稀奇嗎?」這種程度罷了。

「有個可疑男子哦。」

沒想到,恩田只是淡淡的應道:「喔,那使永澤先生啦。」

「永澤先生?」河原崎先生問。

「他是我們動物園的職員,我的前輩。」

「躺著睡大覺的職員!?」我不禁質疑,「上班這麼混納。」

「正確來說是前職員,現在應該是在待業中吧。」

「前職員為什麼會躺在那裡?」我問。

於是恩田娓娓道來:「我們院里的東部森林狼曾經逃出去,」故事從這兒開始,「消息還上了報,大概是兩年前的事吧,當時跑掉了兩隻,後來找回一隻。」

恩田的話回蕩在黑夜的園內。

「就是現在待在那位永澤先生對面獸欄里的小傢伙?」

「沒錯,那是東部森林狼,它就是當時逃走的兩隻回來的一隻。」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所以園方要求永澤負責?」

「那天晚上值班的是永澤先生,」恩田點點頭,「不過是他自己提辭呈的,他說自己難辭其咎。才四十歲就丟了工作哩。」

「為什麼離職員工會出現在這裡?」河原崎先生又指著永澤先生。

「他好像腦袋變得怪怪的。」畢竟是講到這種事,恩田壓低了聲音,「聽說是神經衰弱,和妻子也離婚了。」

「所以他到現在還在擔心東部森林狼會不會又逃走,才會躺在那兒啊。」

「大概吧。」恩田也同意。「永澤先生最喜歡動物園了,老是想把所有人都拉來逛動物園。他曾經自製傳單四處發送,上面寫著『去動物園吧!與獅子共度美好假日』,還被上頭訓斥了一頓呢。」

「他有小孩嗎?」我問。

「好像有一個兒子,還在讀小學吧,不過應該是被妻子一起帶走了。」

「這麼說你是為了幫前職員排遣寂寞才在夜間開放動物園嘍?」

恩田聽到我有些挖苦的發言,不但沒生氣,反而開心地回道:「不,是為了派遣動物們的寂寞。」

「啊?」

「說了你們也不會相信吧,自從永澤先生來動物園工作之後,動物們的氣氛就變了。你們別看夜裡的園內像現在這樣一片漆黑,可是每次只要倫到永澤先生值班,整個都不一樣哦。」

「什麼不一樣?」

「我不會太形容。也不是動物的活力……也不是生命力……」恩田有些難為情地思索著語言,「就像是啟動了整座動物園的引擎,空氣也隨之振動,氣氛非常愉快。」

「動物園的引擎!」我和河原崎先生不禁同聲喊到,一半出於好笑,一半時被挑起了興緻。

然後有些不可思議地,下一秒,我和河原崎先生作出了同樣的反應——閉起嘴、合上眼,好一段時間動也不動地側耳傾聽是否真有引擎傳出,然而除了感覺到動物們直盯著我們的視線,或許還被評頭論足了一番,四周的空氣並沒有什麼不同。

「喂,那邊那塊牌子是什麼?」河原崎先生一睜眼就冒出這句話,手指又指向永澤先生的方向。

「那邊原本是小貓熊的獸欄,說明牌時之前留下來的。」

「上頭寫了什麼?」

「『小貓熊產於西藏地方,然不耐寒暑,發情期在五、六月之際。』大概是這些。」

河原崎頓時陷入沉思似的一語不發。想也知道,他一定又在苦思冷笑話之類的。果期不然,我正想去別的區逛逛,他開口了,而且說得斬釘截鐵,「就是這個男的,他和那起案子絕對脫不了關係。」

「你說小川市長的案子?」我苦笑。

「你聽好了,剛剛恩田說了『發情期在五、六月之際』。」

「因為說明牌上這麼寫的呀。」

「你用英文說說看『五、六月』。」

聽到這裡,我已經笑到不行。「五、六月,Mayor June呀。」

「是啊」恩田也附和。

「把連起來Mayor June,就是對吧Mayor June。『Mayor』就是市長的意思,整句就是『市長—純』 ,正是前市長的名字呀!」

「你在說冷笑話吧。」我又說了一次。

「推理小說裡面不是常有『Dying message』嗎?好比被害者在臨死前寫下兇手的名字呀」

「好像有這麼回事,所以?」我說。

「那男的,就是這個了。他躺在那兒是為了表明自己與市長的命案有關聯,正是Dying message啊。」

我不禁失笑,「人家又沒死。」

但河原崎先生不為所動,「好吧,那Lying。那男的一直躺著,所以是Lying message。」

之後,我們有恩田領頭,漫步在園內的巡邏路線上。當時三人一邊走在動物園引擎的外圍,一邊留意著絕不能踩到永澤先生的光景,直到今日我還記得很清楚。

獸欄

他仍躺著,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身子貼著冰涼的地面,一逕閉著眼,本來很討厭這些人吵吵鬧鬧的,後來發現他們的話題正是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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