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震蕩與博弈(1998—2002) 一五、莊家兇猛,股市怪胎成痼疾

1999年,一個令人百感交集的百年世紀終於走到了它的「末點」。美國《財富》雜誌十分機敏地宣布,將把一年一度的《財富》年會放在中國最國際化的城市上海舉辦,時間是國慶大典前的9月底。這是國際知名傳媒機構第一次把全球性年會選在中國舉辦,它的主題非常符合人們的想像——「讓世界認識中國,讓中國認識世界」。

從宏觀經濟來看,中國的表現也讓人充滿期待。東南亞各國還沒有從金融風暴的眩暈中清醒過來,俄羅斯經濟再度爆發危機,南美的巴西也出現了嚴重的財政危機。在所有的發展中國家裡, 中國可謂「一枝獨秀」。隨著各項刺激經濟的措施逐漸見效,消費市場重新活躍,房地產市場的復甦對各個產業的拉動效應漸漸呈現出來,新一輪的經濟高速增長周期到來了。

資本市場向來是宏觀景氣的「晴雨表」,而在中國,這個「晴雨表」卻常常投影在扭曲、詭異的哈哈鏡里。

1999年5月19日,一個看上去不會發生任何新聞的平常日子,持續委靡了700多天的中國股市突然驚醒,一根陽線起勢突然,繼而凌厲,一拉就是32天。這期間,央行宣布降息,《證券法》開始實施,一向謹慎的《人民日報》發表特約評論員文章,要求大家「堅定信心,規範發展,珍惜股市的大好局面」。向陽鑼鼓聲聲敲,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上證綜指一舉衝到1 700點,漲幅超過50%。隨著「5-19行情」的突如其來,股民終於看到了盼望已久的曙光,但一批精明而又大膽的「莊家」也呼嘯出籠了。

在中國資本市場上,莊家這朵「惡之花」是一個制度性的產物。首先,那些當年體質羸弱、因「解困」而上市的國有企業是莊家得以存活的第一要素,這些企業上市不久便再度陷入困境,因此淪為所謂的「殼資源」。其次,中國股市自創建以來,由於制度設計上的缺陷,存在很古怪的流通股和非流通股兩種股權,而且非流通股股東持股比例較高,約為2/3,並且通常處於控股地位,其結果是同股不同權,上市公司治理結構存在嚴重缺陷,極易產生「一股獨大」、甚至「一股獨霸」現象。非流通股的存在讓莊家們能夠以非常低的代價和灰色的手段輕易控制企業。再者,監管機制的不成熟更是讓所有無法無天的炒作手法滿天飛。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中國股市最流行的名詞是「題材」,你只要敢於想像、膽大妄為,就可能成就一番「事業」。

這些兇猛的莊家往往具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他們無一不是編故事的高手,在一個擁有大量散戶的股市裡,後者無疑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由於極大的信息不對稱,莊家常常躲在幕後用一個個令人眼花繚亂的題材操縱股價,甚至利用媒體為自己選中的股票造勢,一個個奇蹟就這樣被輕易地創造出來。其次,他們中不乏資本運營的高手,在他們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股市更吸引人的盈利場了。他們常常利用那些名存實亡的「殼資源」,以及未流通的國有上市公司法人股,然後以低廉的價格幕後收購,從而以最快的速度打造金融與實業混合經營的帝國。

一位風雲一時的莊家曾自創一句格言:「但凡拿我們的生命去賭的,一定是最精彩的。」極盛時,他控制的三隻股票五年之內均全數狂漲10倍以上,而自己則從這種坐莊活動中總計獲利數十億元。但其實,他旗下的這三家企業即使是在效益最好的年份,凈利潤之和也不過24億元,遠遠算不上是「效益奇蹟」。為了維持高股價,這位莊家一面不斷在資本市場上發布購併公告、誇大實業整合的績效,以此為穩定和抬高股價的炒作手段,另一方面又創辦和控制了多家信託金融機構,同時在銀行、證券、金融租賃、保險、基金等多個領域,通過種種合法或非法的方式開展委託理財業務。這種灰色及不規範的運作模式,讓莊家漸漸衍變成了一頭規模驚人而無比危險的金融怪獸。根據計算,這家企業每年用於維持高股價的費用需10億元,用於融資支付的利息需30億元,也就是說,起碼有40億元的資金才能保證自身的正常運作。這是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數字,其融資成本之高,讓這個遊戲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慘敗的命運。

在維護股市的健康發展上,媒體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第二年10月,北京的《財經》雜誌刊登封面調查《基金黑幕》,將中國股市中一個剛剛誕生的光鮮神話驟然間刺破了。

在此之前,跟私人莊家貪婪的形象不同,基金公司正以科學、負責及可持續的專業精神成為資本市場上值得信賴的勢力。

1998年以來,每一批基金來到市場,無不承載著監管層的厚愛和輿論的褒揚,更被視為引入西方成熟市場經驗、培育機構投資者的重要舉措。但有人終於發現,基金公司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天使,與莊家一樣存在大量的違規、違法操作事實。《基金黑幕》的報道,頓時平地掀起千重巨浪。

正當財大氣粗的基金公司怒不可遏時,時年70高齡的經濟學家吳敬璉站了出來,他在接受電視採訪時,直接將股市比喻成了「賭場」。他說:「有的外國人說,中國的股市很像一個賭場,而且很不規範。賭場裡面也有規矩,比如你不能看別人的牌。而我們的股市裡,有些人可以看別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詐騙。坐莊炒作、操縱股價可說是登峰造極。」

在對莊家和基金進行猛烈的抨擊後,吳敬璉的矛頭進而直指中國資本市場的定位。他批評道:「不要把股市變成『尋租場』。

由於管理層把股票市場定位為為國有企業融資服務和向國有企業傾斜的融資工具,使獲得上市特權的公司得以靠高溢價發行從流通股持有者手中圈錢,股市因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尋租場』。因此必須否定『股市為國企融資服務』的方針和『政府托市、企業圈錢』的做法。」這位為人謙虛、和藹可親的老人後來因此被譽為中國經濟學界的良心。

儘管股市問題充分暴露出中國資本市場的年輕與幼稚,以及先天不足的制度性缺陷所帶來的嚴重後果,但整體看來,中國的經濟仍充滿活力,企業家們意氣風發。

9月27日,美國《財富》雜誌的年會在上海如期舉辦,300多名跨國公司領導人趕來,其中有60多位「世界500強」企業的總裁。美聯社記者在報道中寫道:「一切都是那麼令人興奮,時間、地點和議題都是。那感覺就好像是超級盃(美國職業橄欖球總決賽,全美收視率最高的體育節目)現場,人們正在見證一場經典比賽。」跟務實的跨國公司領導人相比,與會的200多位中國企業家則表現得更加亢奮,他們迫切想從世界級企業家身上取到真經,日後很多人把這次年會看做中國崛起的一個象徵性事件。

又一個好消息在1999年底傳來,11月15日,一張真正的全球化「門票」終於預售成功了,這一天,中國與美國正式達成協議,後者表示支持中國進入WTO(世界貿易組織)。

談判一度在5月陷入僵局。5月8日,美國導彈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三名中國媒體記者死亡。北京的大學生走上街頭,在美國駐華大使館前點起蠟燭,為死難者守夜,轉而沖向他們心中能代表美國的跨國公司。麥當勞被迫關門歇業一天,IBM大樓的玻璃被石頭擊中了,微軟大中華區總裁緊張地在公司向員工發出安慰郵件,稱「如果有必要,公司可以關門,職員可以回家避難」。學生們的情緒很微妙,北京大學計算機系在學校貼出標語——「抵制美國貨,計算機除外」,而更多的學生在白天遊行結束後,晚上又到燈下複習「托福」。就在反美情緒如此高漲的同時,美國又與日本公布了以亞洲周邊國家為假想敵的《新日美防衛合作指針》。

但危機終於過去,中美WTO談判協議在1999年底戲劇性地達成了。也許所有偉大的時刻都充滿了戲劇性。100多年來,中國人一直試圖以積極、平等的角色融入全球經濟的大家庭,在20世紀的最後一個年份,中國終於握到了這張「入場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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