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 第二節 驚蟄大朝 嬴政皇帝向復辟暗潮宣戰。

多雪的冬天,大咸陽分外地寒冷。

宏大的帝國都城,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寧靜。沒有任何政令詔書頒發,沒有任何禮儀慶典舉行,甚或連「立冬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於北郊」的迎冬大禮都沒有了,隆冬時節躲避疾疫的閉戶省婦令 也沒有官府宣示了。總歸是,舉凡都城國人最為熟悉,甚至已經化成了程式習俗一部分的一切尋常動靜都沒有了,似乎整個皇城整個官府都告消失,帝國回到了遠古之世一般。然則,越是靜謐越是無事,國人便越是不安:秦政勤奮多事,果然如此沉寂,豈非大大地不合常理?人皆同心,疑慮也就如紛紛然雪花一般,在市井巷閭間、在酒肆商鋪間、在學館士吏間飄散開來,反覆往來,漸漸地也就聚成了幾種議論主流。

一種最驚心動魄的說法是:今歲冬月,彗星出於西方,主來年大凶!另一種說法則頗見欣欣然:燕人方士盧生人海為皇帝尋求仙藥,今歲歸來,獻給皇帝的卻是一方刻著遠古文字的怪石,經高人辨認,遠古文字竟是一句不可思議的預言:「亡秦者胡也。」高人破解,言胡為匈奴,皇帝正是為此北上,命蒙恬北擊匈奴大勝,這個咒已經破了!還有一種說法則大是憂心忡忡:始皇帝那年在陽武博浪沙遇大鐵椎刺殺 ,今歲又在蘭池遭逢刺客,分明是山東六國老世族作祟;兩次卻都沒有拿獲刺客,當此之時,不定又要來一次逐客令,將山東人氏趕出關中哩!山東商旅聚居的尚商坊,卻流傳著另外一種更具眉目的說法:入冬以來,皇帝已經秘密舉行了三次重臣小朝會,李斯的丞相府更是徹夜燈火,連博士學宮都在日夜忙碌,長公子扶蘇也已經從北河趕回了咸陽,凡此等等跡象,來年必有大事無疑!種種消息議論紛紜流播,大咸陽的沉寂中雪藏著一種難言的騷動,惶惶不安的期待充塞在每個人的心頭。

終於,冬盡之時一道詔書傳遍了朝野:開春驚蟄之日,皇帝將行大朝會。

大咸陽雖則鬆了一口氣,然終是其心惴惴,原因便在這春季大朝會的日子。開春朝會固然尋常,每年必有的鋪排一年國事的程式而已,然詔書明定為驚蟄之日,便有些暗含的意味了。是時,《呂氏春秋》已經在天下廣為傳播,人們對月令時令與國事大政的種種神秘關聯已經大體清楚。而在《呂氏春秋》問世之前,基於天人感應的國事運行程式,還是一種深藏於天子主城與上層官府的頗為神秘的治道學問,尋常庶民是不明所以的。《呂氏春秋》以月令時令論國事,向天下昭示了自占秘而不宣的天人治道之秘笈,使天子諸侯的基本國事動作成為大白於天下的可以預知的程式,誠一大進步也。儘管世事滄桑治道變遷,然其根基傳統畢竟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依據《呂氏春秋》以及種種在民間積澱日久的天人學問,人們很清楚驚蟄之日的特異含義。

蟄者,冬眠之百蟲也。驚蟄者,雷聲驚醒冬眠百蟲也。自立春開始,驚蟄是第三個節氣,大體在每年二月初的三兩日,後世民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的便是驚蟄節氣。《呂氏春秋·仲春紀》云:「仲春之月(二月),日夜分,雷乃發聲,始電。蟄蟲咸動,開戶始出……無作大事,以妨農功。」也就是說,自古以來,二月之內除了傳統認定的「安萌芽,養幼少,存諸孤,省囹圄,止獄訟」等等安民政令之外,是忌諱「做大事」的。就其時盛行的天人感應學說而言,若政令違背時令,則有大害:「仲春(二月)行秋令,則其國大水,寒氣總至,寇戎來征;仲春行冬令,則陽氣不勝,麥乃不熟,民多相掠;仲春行夏令,則國乃大旱,暖氣早來,蟲螟為害。」也正是因了這種種已知的禁忌與程式,人們雖則不安,卻還是認定:驚蟄大朝不會有國政大舉,更不會有大凶之政。

然則,驚蟄之日當真炸響了一聲撼動天地的驚雷,天下失色了。

因是大朝,各官署都在先一日接到郎中令蒙毅書文知會:午時開朝,皇帝將大宴群臣,應朝官吏俱在皇城用膳。這也是秦政儉樸的老傳統,但有涉及百人以上的大朝會,事先一律將衣食安置明告,以免種種重疊浪費。官員們一得書文便知行止,紛紛在午時之前不用午膳便驅車進了皇城。各官署接到的預定程式是:大宴之後行朝會,丞相李斯稟報政事,各官署稟報疑難待決之事,皇帝訓政。因了沒有任何例外,與朝官員們在市井議論中被浸泡得重重陰影的一顆心終於明朗了起來。

誰也沒有料到,驚蟄雷聲因博士僕射周青臣的一番頌辭而爆發。

舉凡大朝,博士學宮七十二博士無分爵位高低,從來都是全數參加。在老秦國臣子眼中,這是秦國自來的敬賢傳統,名士不論爵,該當。無論博士們說了多少在帝國老臣們看來大而無當的空話,舉朝對博士與聞朝會都一無異議。而博士們則更以為理所當然,博士掌通古今,豈有大政不經博士與聞論辯之理?是故,博士們每次都是氣宇軒昂,想說甚說甚,從無任何顧忌。今日大宴一開始,博士們驚訝地發現,皇帝驟然衰老了,鬚髮灰白而面色沉鬱,一時便相互顧盼議論紛紛。

博士僕射周青臣執掌博士宮事務,與皇城及各官署來往最多,也是博士中最為深切了解秦政及帝國君臣辛勞的一個,今日眼見皇帝如此憔悴衰老,心下大是不忍,幾次目光示意博士區首座的文通君孔鮒,很是指望這個不久前被皇帝特意請人咸陽統掌天下文學之事的孔子後裔與儒家首領,能夠代博士們說得一席話,對皇帝有些許撫慰。可孔鮒卻是目不斜視正襟危坐,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也沒有聽見任何議論。周青臣有些難堪,也有些憤然。他雖是雜家之士,也素來敬重儒家,然卻始終不明白以人倫之學為根本的儒家名士,為何在一些處人關節點上如此冷漠?譬如這個孔鮒,自進入博士宮掌事,從來對其餘諸子門派視若不見,終日只與一群儒家博士議政論學,還當真有些視天下如同無物的沒來由的孤傲。周青臣很清楚一班非儒家博士早有議論,都說儒家若當真統帥天下文學,諸子定然休矣!雖則如此,周青臣卻從來沒有卷進非儒議論之中,更沒有與孔鮒儒家群有意疏遠,當然更不會以自己的學宮權力刁難儒家。全部根基只在一點:周青臣明白,秦政有法度,對私鬥內耗更是深惡痛絕且制裁嚴厲,自亂法度只會自家身敗名裂。然則,今日周青臣卻不能忍受這位文通君的冷漠了。周青臣徑自站了起來,一拱手高聲道:「陛下,臣有話說。」

「好。說。」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

「啟奏陛下,」周青臣聲音清朗,大殿中每個人都抬起了頭,「臣聞冬來朝野多有議論,言秦政之種種弊端,以星象預言秦政之艱危。臣以為。此皆大謬之言也!往昔之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明聖,平定海內,驅除匈奴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以來,不及陛下威德也!陛下當有定心,無須為些許紛擾而累及其身也!」

「好!為僕射之言,朕痛飲一爵!」嬴政皇帝大笑起來。

大臣們為周青臣坦誠所動,舉殿歡呼了一聲:「博士僕射萬歲!」

「周青臣公然面諛,何其大謬也!」一聲指斥,舉殿愕然了。博士淳于越霍然離座,直指周青臣道,「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諛皇帝,蠱惑天下,此大謬之論也!」淳于越昂昂然指斥之後,又立即轉身對皇帝御座遙遙一拱手,「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回歸王道,卻面諛陛下,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也!」

一言落點,舉殿嘩然。淳于越僅僅指斥周青臣還則罷了,畢竟,博士們的相互攻訐也是帝國君臣所熟悉的景象之一了。然則,此時距郡縣制推行已有八年,淳于越卻因指斥周青臣而重新牽涉出郡縣制與諸侯制之爭,且又將自己在博士宮說過不知多少次的「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再次在大朝會喊將出來,若非偶然,則必有深意,這個儒家博士究竟意欲何為?一時間議論紛紛,大殿中充滿了騷動不安。

「少安毋躁。」嬴政皇帝叩了叩大案,偌大正殿立即肅靜了下來。

「既有爭端,適逢朝會,議之可也。」

嬴政皇帝話音落點,大殿中立即哄嗡起來。身為大臣誰都清楚,皇帝的議之可也,可不是教臣子們如市井議論一般說說了事,而是依法度「下群臣議之」。也就是說,可以再次論爭郡縣制是否當行。這不是分明在說,郡縣制也可能再度改變么?

如此重大之跡象,誰能不心驚肉跳?整個大殿立即三五聚頭紛紛顧盼議論起來,相互探詢究竟該如何說法?

「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諛過甚,臣等以為當治不忠之罪!」

一群博士首先發難,鋒芒直指周青臣。廷尉姚賈挺身而出高聲道:「陛下既下群臣議之,則周青臣所言,自當以一端政見待之,何以論罪哉!再說,秦法論行不論心,例無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爾等不知法為何物,如何便能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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