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

魏陶到底還是沒有上成重點。錄取通知書上寫著:魏陶同學,很高興地通知你,你被第十七中學錄取……

陶愛華臉色鐵青,首先罵了一通老譚老朱,說他們收了人家東西不給人家辦事,良心都被狗吃了。接著又罵了一通趙通達,說他們家趙偉比咱們家魏陶低了12分,居然能上實驗中學,省重點,這學是怎麼上的?真是有「權」能使鬼推磨。最後又把魏海烽給捎上了,說著說著,就說出了「副廳」。陶愛華說:「我看這回這個副廳,趙通達是當定了。你要是能上副廳,老譚能擺著這個現成的機會不巴結你?」

魏海烽一下子火了,對陶愛華說:「副廳副廳副廳,你滿腦子就是副廳,你就不能說點別的?我不當副廳,這日子就不過了?就過不下去了?我就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

陶愛華聽了,「哈」的一聲,說:「我還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呢。明擺著的事兒,你要是當了副廳,咱們陶陶能連個重點還上不了嗎?還有,你們那個老譚,他敢嗎?收了咱們東西不給咱們辦事不說,連個回話都沒有,欺負人也沒這麼欺負的吧?」

魏海烽被窩在那兒,氣得心肝肺直顫。半天,他說出兩個字:「離婚。」

本來,他要說的是「庸俗」——第一,他要是能當上「副廳」,他為什麼不當?這事兒又不是由他自己說了算?他沒當上,他也著急,你做老婆的,就不能給點溫情脈脈的人道主義關懷嗎?第二,退一萬步講,難道兒子上不了重點,天就塌了?丈夫升不上「副廳」,婚姻就沒有意義了?再說,「副廳」和兒子上重點本來是兩件事兒。「副廳」是「副廳」,兒子上重點是兒子上重點,難道上重點中學的學生都有個老子做「副廳」嗎?這是什麼教育觀念?不教育兒子自己努力,倒來批評做爹的沒本事以權謀私。庸俗!太庸俗!這樣教育,能教育得好兒子嗎?但這些話,魏海烽都沒有說出來。他沒有說出來不是因為他修養好,而是他知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關係,他的話越重,陶愛華的反擊就會越猛烈。比如他說陶愛華庸俗,陶愛華就會說,我倒也想高雅來著,每天喝喝茶插插花,穿穿貂皮大衣,閑著沒事兒去醫院擁抱擁抱艾滋病人,我也想高雅呀,你倒是讓我高雅一個?水仙花高雅,那是養出來的;波斯貓高貴,那是寵出來的。我嫁給你,我還沒嫌棄你沒讓我穿金戴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倒嫌棄我庸俗來了!魏海烽,你說說看,是我庸俗還是你窩囊沒能耐!

「離婚!這可是你說的,魏海烽。離就離!」陶愛華不卑不亢,步步緊逼。魏海烽沒有出路了,他拉開門,出去了。身後,關上的門被猛力拉開,然後又狠狠地再撞上,「砰」的一聲。魏海烽閉了閉眼,他知道陶愛華最煩他這樣一走了之,可是他實在厭倦了和陶愛華的唇槍舌戰,有什麼意義?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句車軲轆話,無非是她瞎了眼嫁了他,他沒出息,辜負了她,還有什麼?反反覆復就是這些個事兒。

魏海烽想起自己的導師王友善,當年他要和陶愛華結婚,王友善是不同意的。王友善話說得很明白,他說,海烽,一個善良的男人如果娶一個庸俗的女人,這一輩子就完蛋了。庸俗的女人目光短淺,對生活沒有建設性,她們日子過得不好,就抱怨,說自己嫁錯了人;日子過得好,就沾沾自喜,到處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這種女人沒有靈魂。跟她們在一起生活,無論過得好過得壞,都是很可怕的。王友善認為一個好女人,應該是他亡妻那樣的,跟著他一輩子,日子過得好了,也不到處臭顯擺;日子過得不好,也不覺低人一等。魏海烽沒見過師母,但聽說是一大戶人家的女兒,早年陪王友善留學海外,後來新中國成立,雙雙歸來,一生追隨王老先生,無怨無悔。魏海烽覺得這樣的女子,早死絕了,就算還有,也輪不到他娶。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是講門當戶對的,王友善的祖父是中過舉的,而魏海烽則沒有這樣輝煌的家世,哪怕是曾經的片刻的過眼雲煙式的。

魏海烽的母親是小學老師,算起來也是個小知識分子,生下海洋那年,死了丈夫,人家都說魏海烽的母親命硬,克夫。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她對魏海烽說,兒子,那些倆胳膊隨便一伸就是一隻金鳳凰的姑娘,咱家可不能要。你娶回家供著啊?

有一年寒假,魏海烽的一位高中女同學忽然帶著一姑娘到海烽家來玩,女同學聽說是高攀了本城的一位區長,已經懷上孩子,那隨身攜帶的姑娘是女同學的小姑子,在省城上大學,正猶豫是出國留學還是考交大研究生,拿不準主意,所以來請教海烽該何去何從。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燈,人家姑嫂倆前腳出門,老太太后腳就跟魏海烽說:「你這同學的小姑子你不能要。」

魏海烽說媽看你說的,人家就是來串個門。

老太太說串門兒也別串,串來串去指不定串出什麼來呢!

老太太沒說魏海烽為什麼不能要那姑娘,但過些時候魏海烽聽那姑娘跟別人說:「我嫂子也真逗,什麼人都敢給我介紹。他媽那張寡婦臉拉的,好像自己兒子多了不起似的。庸俗!沒見過世面!小家子氣!其實他兒子就是一窮學生,有什麼了不起的?白給我我還得考慮考慮。」

茶杯大的地方,這話不用長翅膀,走著都不用過夜,就到了魏海烽耳朵里。魏海烽雖然也沒覺得人家姑娘好,但這麼著就讓人家給Pass了,終究不爽。老太太看兒子生悶氣,索性把話說透:「人家那姑娘不是沒看上你,是沒看上咱家。人家跟你一樣數理化拼上來的,憑什麼要嫁一個門戶低的人家?我跟你說海烽,這樣的姑娘,除非你將來出息了,你娶,你要是沒出息,碰都別碰。人家就不是給你準備的,你別耽誤人家前程,人家也別在你這兒瞎耽誤工夫。過日子就是朴樸實實的,沒金剛鑽,攬什麼瓷器活兒?攬也是白攬,瞎折騰。」

後來,魏海烽找了陶愛華。母親起先聽說是個護士,在心裡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兒子虧了,但轉念一想,就痛痛快快答應了,還說:「護士好,以後我有個什麼毛病,正好她伺候。」等魏海烽把陶愛華領回家來,老太太就打心眼裡把這個媳婦當自己家人了。陶愛華樸實,有什麼說什麼,腿腳勤便,對老太太也周到,比那些上了大學念了書的媳婦兒強。那些媳婦兒也不見得是什麼高門大戶出來的,但又不肯結婚又不肯生孩子還不肯跟老人一起住,一個個胸懷世界放眼未來的,魏海烽要是跟了她們,當媽的睡覺都睡不踏實。還是陶愛華好,說也說得,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一來就發揚了主人翁精神,洒掃庭除,買菜做飯,什麼都干,老太太滿意了。老太太一滿意,就常常來魏海烽家住。魏陶小的時候,說來帶魏陶;魏陶大了,說來幫幫他們的忙。反正老太太是小學老師,一年倆假,常常是夏天來魏海烽這兒,冬天魏海烽再抱著孩子帶著媳婦回去看老太太。那幾年,魏海烽家事兒多得要命,一會兒弟弟上學得花錢,一會兒老太太生病得要人照顧,老太太當著陶愛華的面總說,海烽你得知足,你這個媳婦娶得不錯了,人家嫁給你圖個啥?這麼多年,給你生孩子帶娃,還得上班掙錢,一個女人家不容易。魏海烽每次聽媽這麼嘮叨,心裡都煩。他知道媽是念叨給陶愛華聽的,他也覺得陶愛華不容易,但是,難道他這個做丈夫的就容易嗎?

前幾年,他跟陶愛華鬧過一場「離婚」。那時候他們住在筒子樓里,煤氣罐放在走廊,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洗澡要上公共浴池,陶愛華逼著魏海烽去單位要房子,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當時正趕上魏海烽母親從老家來,陶愛華就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跟婆婆告狀,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海烽母親耐著性子聽完了,先當著媳婦的面把兒子說了一通,然後背著媳婦對兒子說:「海烽啊,你媳婦脾氣不好,這女人不任勞都行,但得任怨,你這媳婦的缺點就是不任怨。你往後別跟她吵,夫妻之間,吵多了傷感情,真過不下去了,再說過不下去的。你呀,是被咱家拖累了,你這媳婦配不上你。」這事兒之後,海烽母親就不常來海烽家了。打電話,老太太就說,過一陣吧,這陣兒家裡事兒多,你們自己把日子過好了就行。其實,魏海烽明白,老太太是眼不見為凈,老太太跟魏海烽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離婚?離婚解決問題嗎?尤其是你魏海烽,你離婚就能把你生活中所有鬧心的事都一攬子解決了?眼見著人到中年,事業又沒什麼起色,啥啥都沒有,離什麼離?你離了,你媳婦成了人家媳婦,你兒子跟人家叫爹,你心裡啥滋味?你是男人,你說了離,又沒離,女人就會看輕你!所以,離不了,沒條件離,沒辦法離,離了還不如不離,就別把個「離」字掛嘴邊!

魏海烽在樓圈一圈轉悠,想起母親的諄諄教導——於是,反覆思考離婚的可能性和現實性。首先一個實際問題,離婚以後住在哪裡?一想到這個問題,魏海烽就頭痛。他頭痛了一會兒,想到可以等魏陶上了大學,再和陶愛華離。他這麼一想,頭就不痛了,而且心裡也踏實多了。最多三年,再等三年,他就可以和陶愛華離婚了。到時候,把房子賣掉,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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