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們的城市 新「江村經濟」

1939年,年輕的社會學家費孝通在江蘇江村住了兩個多月。

他那本先以英文發表,後翻譯成中文的名著《江村經濟》,成了本世紀第一部關於中國鄉村變遷的人文著作。書中有一段被後來者常常引用的精闢論述:

「中國從來不是個純粹的農業國家,而一直有著相當發達的工業。可是傳統的工業都不集中在都市裡,而分散在無數的鄉村中,所以是鄉土工業……」

可惜的是,千百年來,這些「分散在無數鄉村」的工業只是處於飢貧邊緣的農民們為了彌補農業收入的不足而進行的一種「補充勞動」。在重農輕商的封建時代,它的存在從來就是微不足道的。到本世紀初,由於西方工業的入侵,鄉土工業已瀕臨崩潰的境地。

作為第一個觀察到這一現實的中國學者,費孝通疾呼;最終解決中國農民問題的辦法乃是恢複發展鄉土工業,使之能從傳統落後的鄉村手工業轉化為鄉土性的現代工業。

費孝通的聲音孤獨地走了好久,終於在四十年後的中國大地上得到了迴響。與鄉土工業有血緣之親的鄉鎮企業迅速崛起,把中國農民帶進了現代工業的新天地中。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是費孝通在30年代末所無法想到的。

那就是:「鄉土性的現代工業」除了能夠幫助農民改善必要的生存現狀之外,是否有可能再向前進化一步,成為有別於傳統都市模式的另一條城市起源的途徑?

這樣的話題,真是讓人激動不已。

這是另一本全新的「江村經濟」。

但是,在浙江農民的實踐之前,我們沒有在現有的理論典籍中找到答案。

甚至,在西方經典社會學家的語境里,這樣的問題也是荒唐的。

被許多人視為本世紀最偉大的社會學家的馬克斯·韋伯。是當代西方「社會變遷理論」的開創者之一,他曾表述過這樣的觀點:蒸氣機之生就是磨坊之死,傳統小工業是根本無法進化成社會化大生產的。

自韋伯之後,當代西方主流社會學的研究者們一直未把鄉土工業放入他們的考察視野之中,而是想當然地把它看成是一個等待著被淘汰,或被都市文明逐步蠶食的「落後社區」。

在這樣的理論構築中,與鄉土工業相依存的專業市場便也當然地被排斥在了社會變遷的積極因素之外了。

如果有誰認為——「從鄉土工業的肌體中能夠生長出新鮮的現代都市血液和骨骼」、「在專業市場的基礎上可以發育出具有現代商業特點的城市來」——那是違背他們的原理和思維慣性的,因而是不可想像的。

但是,在今日中國,在浙江農村的一些地方,農民們已經部分地推翻了這些大師們的論點。在中國第一座農民城龍港,在路橋,在浙江農村的小城鎮開發熱中,一個夢想正脫胎成火熱的現實;在當代中國這一廣闊的時空範疇中,鄉鎮企業的現代化大大拉近了廣大農村與現代工業文明之間的距離。而與鄉鎮企業互為支撐的專業市場更是進一步增強了鄉土工業經濟的輻射力,並由此創造了一次新的社會結構重組的機遇。也就是說,中國農民走向現代化的道路,將不同於西方大師們所「發現」和「指點」的「歷史規律」或「普遍發展道路」。

1994年11月,年事已高的費孝通不辭辛勞再訪溫州。

在八年之前,他曾因出於「好奇」,隻身赴溫州考察,那次他訪問了四縣五鎮十多家市場,寫下了一篇《溫州行》。那篇文章對溫州的專業市場進行了生動的描述,對發生在浙江大地上的鄉土工業浪潮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這篇文章成為日後許多人尋訪溫州之謎的指南。

八年之後,同樣是在溫州,卻是另一道風景吸引了他,那就是小城鎮的風起雲湧。在隨後的一篇《家底實創新業》的長文中,這位「八五老翁」彷彿是在接著當年《江村經濟》和《溫州行》的話題繼續往下說:

「專業市場的發展,活躍了流通,帶動了工業,促進了小城鎮建設,15年前,我在《小城鎮,大問題》一文中所論到的小城鎮那種冷冷清清局面,也成過眼雲煙了。這一頁歷史掀過之後,緊接著是80年代農村工業化浪潮,進入90年代以後,很多地方已經開始了農村城市化時期,其重要標誌就是小城鎮建設步子明顯加快。

「……很明顯,這預示著中國農民在國家城市化進程中的更大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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