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雨洗禮 市場「吉普賽人」

很多年以後,每當張德力回憶起當初的情景,都禁不住要嘆口氣。

他至今心有餘悸。

「我是浙江南部山區J縣H鄉的農民,我們那裡靠近金華地區的永康和義烏,地少人多,從來就是出生意人的地方。

我們那裡人做的鞭炮和暖爐很出名,有幾百年了。但是,那時J縣管得比較死,農戶做出來的鞭炮和暖爐都要賣給隊里,由供銷社統一收購,不能私自銷售的。」

從1978年起,25歲的張德力和他的表弟,以及五個氣方剛的同鄉開始了他們的冒險生涯。

「為了把鞭炮運出鄉村,我們動足了腦筋。冬天,把鞭炮纏滿全身,身上、手上、腿上都緊緊地纏一些,然後披上一件特大號的軍大衣,搖搖晃晃就出村了。到夏天就麻煩些,當時鄰近的一個公社每隔三天有個集市,大隊允許每戶帶兩隻雞鴨去,換一點食鹽和布匹,我們就把鞭炮藏在籃底,鋪上一層雞糞。

「但是,這樣一次能帶出的鞭炮不夠多,只好半夜『偷運』。

有一天夜間,土製的鞭炮突然自燃了,那時離村子還不遠,騎在自行車上的人嚇得一路狂奔。好在鞭炮里的土葯火力不強,否則非閹出一條半條人命不可。」

鞭炮運出來了,還要想辦法賣出去。張德力他們到了管得相對松一點的永康縣,在縣城附近的一個鄉村擺起攤位來。過了一年多,由於他們的鞭炮質量確實好,遠近的人家都來買,竟形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鞭炮小集市,逢年過節、婚喪喜事,「J縣人的小攤」上生意就特別旺。

出了名,有好處,但壞事隨之也來了。

大隊的幹部聽說在永康有一個J縣人開的鞭炮集市,那還得了,當即開會決定要把他們抓回來。好在張德力有個本家在大隊部當公家人,漏夜通報消息,販子們頓時作鳥獸散。人雖沒被抓去,但永康的集市是開不下去了。

過春,張德力和他的鞭炮販子隊轉到了蘭溪,這時,張德力已是在公社掛了號的「走私販子」,沒法回家了,偷運鞭炮的括兒就得讓別人干。實際上,在販子隊里最初級的分工已經出現了,有人專門回鄉里一家一戶地收購鞭炮,另外有專人想辦法偷運出來,還有專門的人負責把鞭炮送到蘭溪,張德力則是坐攤叫賣的頭兒。

「說句見笑話,我們那時已有了一點廣告意識。為了把四村八鄉的農民吸引過來,我們自己描了許多紅紙條,到各隊各社去貼,上面有種類、價格和擺攤的地點。聽說誰家娶媳婦,我們就派人上門推銷,多買多便宜。」

但是好景不長,1980年,蘭溪也呆不下去了,上面有政策,沒有經過政府批准的集市都要關。張德力的流浪生涯又開始了。

「我們最遠到了福建的北面,但不到一個月就逃回來了。

那裡是老區,管得更緊,生意沒法做。」

便是在這樣的飄零流浪中,張德力成了浙江農村的第一代市場人。

「後來,我們有了經驗。為了不給自己找麻煩,我們的攤位擺在幾個公社交界的公路口,誰也管不了。這個法子是跟毛主席學的,當年他老人家打游擊建根據地,就是選幾省交界的地方。

「每到一個地方,我們首先去拜訪當地的工商幹部,他們默許了,意外的事就少多了。

「為了爭取地方隊社的支持,我們有時也給隊里交一點錢,算是擺攤費也好,管理費也好,總歸爭取一些當地的好感。」

儘管張德力已經是「機關算盡」,但他總感覺自己是一條身不由己的船,沉浮在暗礁林立、漩渦眾多的激流之中,一種巨大的恐慌感時時使他心力憔悴。

1981年的一天,他的販子隊再次遭到驅逐,儘管當地的村民已經接受了他們——有這些鞭炮販子在,村裡不但熱鬧了,其他的布販子、小百貨販子也來得勤廠,買賣東西畢竟方便了許多。工商所幹部也對他們甚是同情,這些販子一不滋事,二不搗蛋,每個月還上交一點錢,總歸沒啥壞事。但是這回是上面派出了工作組,文件的口氣好像很嚴厲,是沒法留了。

沒有人向張德力解釋什麼,他本來做的就是「非法」的事,留他是面子,不留是原則,走人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張德力欲哭無淚。他一怒之下,扛E五箱沒有賣完的鞭炮,跑到曠野之中。

此時的江南,剛剛割過稻子,地還沒來得及翻,一堆一堆的稻草很茫然地立在空曠的大地上。風,沒有方向地四處吹。

噼噼啪啪,一陣狂響。

天高地寬,他卻無路可走,滿腔苦楚,能與誰人訴說?

站在田野的大風中,漢子張德力沼如雨下。

張德力的無聲的吶喊,其實正是時代壓抑已久的心聲。

如果有那麼一方天地,它可以讓這些辦市場的農民有一塊安放攤位的地方,有一處大聲吆喝的空間。在那裡,他們可以不再擔驚受怕,不再被追來趕去……張德力們便願意千里萬里地去投奔它。

但是,這方天地,它在哪裡?

於是,這時,「天意」把大任降臨到了浙江中部盆地的一個不知名的小縣城身上。

於是,這時,就出現了義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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