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尋找那一個農民

時光正在磨損掉傳奇的最初光澤,而記憶卻努力想留下一點什麼。

現在,我們開始去尋找一個農民。

一個不知名卻很熟悉的農民。

他穿著洗退了色的藍布衫、綠軍褲,挑著擔子,從鄉間的泥地里走來。他日光閃爍,腳步遲疑但又執著。

他是誰?

他搖著撥郎鼓,到遙遠的、陌生的地方去出售那點粗糙的希望。他在傣族吊腳樓前吆喝,他追逐在塞北馬群的後塵之中。

他是誰?

他擇地而居,開始有了自己的小攤。然後。他有了自己的同志,他和他們搭起了棚子。他的聲音開始有了點底氣。

他是誰?

他被四處驅逐;他為了擺脫貧困卻成了「資本主義的小尾巴」;他投告無門,但是他還是像他所有的祖輩那樣,倔強而堅持。

他是誰?

他成了當地的第一批萬元戶。他小心翼翼地膨脹著自己的財富。他讓更多的鄉親向他靠攏,人多了,便喧騰成了一個不可遏止的致富夢。

他是誰?

然後,他有了自己的作坊、自己的運輸隊。他開始在混凝土結構的房屋裡交易。他學會了使用計算機,拿起了「大哥大」,但他系領帶的樣子還是那麼笨拙。

他是誰?

現在,他開始造城了。他要有自己的城市,於是,便有了那些被稻田包圍著的農民城,那些日夜跳動著銅錢的「不夜之城」。他在這個自己的城市裡悠然自得。

他是誰?

他們是誰?

透過時光的迷霧,我們想儘力認清他和他們的面孔,想接近他們的身影,想撫摸他們的淚水和微笑。

在義烏小商品市場,我們不止一次地試圖找到那位最早挑著雞毛擔子進城擺攤的農民。15年後的今天,他要麼已經腰纏萬貫、頤養天年了,要麼還在汗流浹背地經營著自己的攤位;要麼,他也可能已經破產了、可能不知所終了。

穿行在小商品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們似乎總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汗味、他的嘆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在哪裡,但是他肯定還在某一個地方繼續著自己的傳奇。

在溫州宜山的再生腈綸市場,流傳著一位叫孫阿荼的老太太的故事。據說,是她在1979年發明了腈綸再生的簡單工藝,由此導致周圍鄉村將這種再生產品推銷到大江南北,數以萬計的人們因之而脫貧發家。

可是,當我們趕到宜山時,孫老太卻早巳去世了。有人流著眼淚向我們描述當時的情形說,出殯那天,周圍的上千家工廠、店鋪全部自動停工三天,數萬名因她的恩澤而踏上致富之路的鄉親頭戴白花,一里一祭,為之送葬。

在橋頭紐扣市場,傳說著兩兄弟的故事。當年是他們從河南背回了一袋報廢紐扣,由此拉開了一個亞洲最大的紐扣交易市場的創業序幕。但是當我們趕到那裡時,關於兩兄弟的姓名和下落已是說法頗多,在我們的筆記本中就至少出現了五種「版本」。最後,我們不禁懷疑起這些傳說的真實性:到底他倆是確有其人,還僅僅是市場創建者們以他們的共同經歷為藍本而虛擬的人物?

在早年的紹興柯橋輕紡市場,由於柯橋往許多方向無旱路可走,便出現了許多搖著烏篷船的個體農戶。他們一槳一槳地接送客戶,生意便在這一來一往中自然地談成了。他們中的一些人先後成了百萬富翁。

這個新聞是我們的一位同事告訴我們的。但是當我們在紹興問起這些人物時,當地的官員笑著說,除非你當時就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否則就很難找到他們了。因為,在柯橋,各種各樣的致富方式和傳奇已多得讓人莫衷一是了。

也就是說,每次,我們越是接近傳說的核心,傳說的細節和人物就越是變得撲朔迷離。

但是,我們千真萬確地找到過他們。

有一年,我們去新疆採訪,偶然聽說在南疆沙漠邊緣的某地有一條「義烏街」,我們便駕著吉普車奔了一千多公里趕到那裡。那是一個只有百來戶人家的圍子,所有的居民及來往過客都是以游牧為生的少數民族。可是當地最主要的商業區,卻是一條有一百來個攤位組成的「義烏街」,攤主清一色是來自浙江金華、溫州地區的農民商販。這些生活在江南水鄉的人們坐著悶熱的大貨車來到大沙漠,然後隨駝隊千里跋涉留駐此間。現在,他們幾乎成了方圓數百平方公里的最重要的商品供應者,這很是讓我們吃驚。

站在那條塵土飛揚、狹隘而熱鬧的土街上,望著那些離鄉背井來到這裡,正操著生硬的塔吉克語或哈薩克語連帶「手語」同當地人做買賣的浙江農民們,我們似乎找到了那個人。

還有一年,我們在雲南邊塞畹町採訪,在邊防站突然被一位正在掃地的浙江農民拉住。原來他聽出了我們的浙江口音,希望我們能幫他求求情。他是溫州人,想到對面緬甸的棒寨去推銷他的眼鏡,結果在越境時被抓住了。邊防站戰士告訴我們,這樣的浙江人每個月都能抓到幾個,處理他們也很簡單:

做上一周的清潔工就把他們給放掉了。

望著那個彎曲著的、默默掃地的背影,我們似乎又找到了那個人。

這樣的尋找,從一開始就讓我們有點無所適從。

他們實在已有點「遙遠」了。在這個改革的大時代,人們更樂意於展望而不是追憶,而我們要追尋的又恰恰是最不善於表達的那些人。他們是那麼地木訥,那麼地遲鈍,以至於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並不清楚或並不在意自己正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

不知是哪位經濟學家發過這樣的一段感慨:幾十年鐵板一塊的計畫經濟生活被打破以後,在向市場經濟過渡的過程中,首先沖入市場,並有所收穫的,卻是那些在精神、經驗乃至地域上都距離市場最為遙遠的農民。

他們是這個時代最成功的人群,是他們創造了無數的神話。他們幾乎是從一種很原始的生存狀態中掙脫出來,在非常短的時間內,便成為了現代文明的創造者。他們不是費孝通視野中的30年代的江浙農民,他們也不是趙樹理筆下的40年代的陝北農民,他們不是大寨式的農民,不是小崗村的農民,他們是他們自己。

其實,我們正在關注的這一群落,是那部分率先離開、或部分離開了耕地的農民。他們在那塊祖祖輩輩耕作過的土地上創造了一個蔚為壯觀的現代市場神話。

他們是我們的鄉親、是我們的父兄、是我們的同時代人。

他們是農民,辦市場的農民,浙江農民。

在浙江這片十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他們建立起了5000個專業市場,並在省外培育了近百個配套市場。他們使一句話流傳全中國:

「辦市場,看浙江。」

也正是這句話,讓他們自己集結成了一個最著名的農民群體。

我們在尋找一個農民,其實,我們是在靠近一個正在實現中的夢想。

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我們所關注的這部分農民,便是當今正在東方大地上改變著自己命運的幾億中國農民的一個縮影。

在這樣的訪問和追蹤過程中,這些農民及他們正在進行的變革,往往出乎我們現有的認識和理解。一直到很久以後,我們才漸漸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也許我們所要尋找的是一個創業時代的全部,它的精靈已經投影在了每一位它的實踐者的生命之中。

他們是最注重實際的那些人,是時代和生活逼迫他們「演進」成了現在的狀態。他們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地對我們說,你真的要問,那就問時代和生活吧。

當然,他們不會說得那麼斯文,但他們的臉上十足地寫著那樣的意思。

但是,現在,無論如何,讓我們試著講述他們的傳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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