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講 改革開放(下):集權主義的回歸 「大國崛起」與朱氏邏輯

朱鎔基在1994年和1998年的兩次精彩表現,讓他成為20世紀末最後幾年裡全球最引人矚目的政治家和經濟治理大師。在之後的2001年,他又通過艱難的談判,率領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WTO)。在他的治理下,中國創造了連續12年沒有爆發通貨膨脹、年均GDP增長率高達9%的經濟奇蹟,CPI(消費物價指數)長期低於3%(1998年到2001年,CPI分別為-0.6%、-1.3%、0.8%和0.7%)。這段時期堪稱當代中國歷史上經濟發展最快的「黃金時期」,也是自19世紀70年代洋務運動之後,國民財富積聚最多的「大國崛起」年代,在此期間,中國的經濟總量相繼超過了法國、英國和德國,躍居世界第三。

中國經濟在產業結構、國有經濟贏利模式、製造業格局、地方財政收入模式以及國民財富分配等方面,均發生了戲劇性的重大轉變。

首先是產業結構從輕型化向重型化的戰略性轉型。

隨著公路交通投資以及房地產市場的升溫,中國從此進入城市化建設的新時期,各種原材料及能源因緊缺而價格一路飛漲,特別是水泥、鋼鐵的價格到了「一月三價」的地步,進而刺激了對上游產業的大規模投資。2002年,全國鋼鐵行業的投資總額為710億元,比上年增長45.9%,2003年,這個數字達到了1329億元,投資增長96%。與鋼鐵行業類似的是,電解鋁的投資增長了92.9%,水泥投資增長了121.9%。

與能源產業投資熱的迅猛升溫幾乎同時展開的是,國有企業集團正策略性地向產業上游領域「退縮」,它們因此成為了此輪投資浪潮的最大獲益者。到2003年前後,國有經濟的面貌已煥然一新。朱鎔基離任前的最後一項重要布局是設立了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將壟斷能力最強、資產規模最大的189家超大型國有企業定義為「中央企業」,其資產總額7.13萬億元,所有者權益2.59萬億元,基本聚集於石油、鋼鐵、金融、通信等傳統壟斷性產業,這些「中央隊」成 為國有經濟的「基本盤」。

在產業的中下游,由民營企業集團控制的服裝、食品及機械、電子製造產業則成了外貿政策放鬆的獲益者,廣東、浙江以及江蘇等省的中小企業紛紛轉戰國際市場,製造能力得到了極大的釋放,「Made in a」對全球的製造業格局產生了深遠的、不可逆轉的影響。

房地產市場的「鬆綁」則帶來三個重大效應。

其一,在分稅制改革中喪失稅源的地方政府以出讓土地為主要增收手段,以「城市經營」為名,大肆炒作地價。2005年,全國地方財政收入1.44萬億元,而同年,作為地方政府預算外收入的化地出讓金收入高達5500億元,約為1/3,到2012年,土地出讓金收入已達到2.68萬億元,佔地方財政收人的48.4%,加上1.8萬億元的土地相關稅收收入(其中一小部分與中央分享),地方政府對土地形成嚴重的依賴。地價高漲不止,成為困擾中國經濟的一個頑症。

其二,房地產替代製造業成為新的高贏利產業。到2001年,名列《福布斯》中國富豪榜的前100位的富豪中,有六成來自地產業,其後十餘年這一比例從未下降過,這當然讓從事製造業的企業家們非常沮喪。在美國歷史上,儘管也有地產暴漲的時期,但在名列全美前100位的富豪中,地產商的比例從來沒有超過5%。

其三,隨著中心城市房價的持續上漲及貨幣的大規模增發,越來越多的城市居民購買房產,視之為財富增值及抵抗通貨膨脹的避險性投資,在後來的十餘年內,房價水漲船高,成為民間財富配置的「變壓器」。農民、城市低收入階層以及剛剛進入職場的年輕人,在這輪財富暴漲期中幾無所得,尤其是80後、90後一代,不得不將未來的20年乃至30年生命「透支」於一套房子。

上述演變呈現出非常清晰的軌跡,構築出21世紀中國的基本面貌,直至今日,所有的經濟特徵仍未跳出朱鎔基當年布下的「變革之局」。在這一過程中,四大利益集團的格局也赫然變形。1994年之後的重新集權是一整套精心設計的關於國家能力建設的制度改革,中央政府重新獲得了經濟的主導權,並通過靈活的貨幣、信貸和產業政策,將之牢牢握於手中。

朱鎔基的經濟思想很難籠統地用「計畫經濟」或「市場經濟」來定義,事實上,他遭到過來自保守派及自由派兩個方面的猛烈夾擊。1996年12月,朱鎔基觀看話劇《商鞅》,當演至商鞅被車裂而死時,他「為劇情所動,潸然淚下」。這是一個很有歷史寓意的場景。更準確地說,朱鎔基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自由派,他確乎是一位傾力重塑中央權威的經濟集權主義者,在中國歷史上,堪與之相比較的正是那些才華超眾、褒貶不一的集權主義大師們——從商鞅、桑弘羊、劉晏、王安石到宋子文。也許很多年後,人們仍然會為如何評價朱鎔基而爭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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