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明清停滯:大陸孤立主義的後果 城市化率的下滑

中國的城市從來不屬於民間。張光直的研究證明,從「中國最古的城市」到「近代中國的城邑」,都是政治的中心,是維護權力的必要工具,這一特徵其實從未被改變過。 不過,城市在經濟中的功能卻在明代以後改變了。在先秦之後的一千五百多年裡,中國的經濟運行中心被置於若干個大都市之中,人口和工商活動也頗為集中,唐代還有法令限制縣級以下的商業市集之發展。可是,在明代之後,與數以百萬計的農村家庭紡機相配套的,是中國從城市化向城鎮化的大退化。

隨著家庭紡織業的繁榮,這些農戶的周邊自然地出現了大型交易集市。這些新型市鎮與傳統市鎮的最大不同之處是,它們興起的功能不是為農民消費服務,而是為農業生產服務,參與貿易的不是「以物易物」的小農戶,而是大商販和巨額資金,他們的利益所得,來自於規模化經營和遠途販運。有人統計江南地區蘇州、松江、常州、杭州、嘉興和湖州六府境內的市鎮數目變化發現,在宋代,這裡有市鎮71座,而到了明代,則增加到了316座。中國的縣級機構,自唐之後數雖變化一直不大,大抵在2000到2300個,可是市鎮數量卻幾何級增多,到清中期,全國已約有三萬個市鎮,它們替代之前的兩千個中心縣城,成為中國經濟的驅動器。

我們不妨將這一轉變歸納為中國城市化的「離心現象」——在其他國家,城市人口比重愈來愈高,也愈來愈集中,小城市變大,大城市變得更大;但是在中國,宋代以後城市人口的集中程度逐漸減弱,大中型城郡停止擴充,明清兩代的幾個大都市,從人口到城區規模都比兩宋和元代時縮小許多,人口反而向農村靠攏,江南地區形成眾多市鎮。

自明初到清末的500餘年間,中國的城市化進程陷入停滯,城市總人口之絕對數幾乎沒有增長,但是全國總人口則在不斷增加——從明代初期的7000萬人,至16世紀時達到1億至1.3億,至清代乾隆年間已將近3億,城市人口比重曰趨降低,到19世紀中葉降至谷底。若與西方相比,戲劇性的反差更為明顯:中國城市化率的最高點出現在13世紀的南宋,之後掉頭向下,而西方正是在13世紀開始了城市化率的提升。 在1800年,世界上70%的大城市位於亞洲,北京在很長時間裡為規模第一,可是到了1900年,僅有一座世界級大城市位於亞洲,其餘則均位於歐洲與美洲,這都是「工業革命」的結果。

這種人口和經濟重心向農村轉移的現象,最為真實地表明中國社會的平鋪化和碎片化態勢。它既是人口增長和產業經濟發展的客觀結果,同時也是中央集權制度的必然引導。

在城市離心化的大趨勢之下,進而出現了「油水分離」的社會景象:政治權力集中於城市,為政府及權貴所全面控制,城市從此成為權錢交易中心和奢侈消費中心,而非生產製造中心。經濟力量則集中於數以萬計的市鎮,為民間勢力所掌握,大量的手工業分散於數量更多的村莊,這使得資本、人才和資源的集聚效應根本無法發揮。

男耕女織的社會經濟結構、扁平散點化的市鎮發展,加上以反對人口流動為目標的戶籍管理制度,一個符合中央集權要求的、以保持低效率為前提的「超穩定結構」便形成了。在這個意義上,「男耕女織」確乎是一個中國式的「唯美主 義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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