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王安石變法:最後的整體配套改革 「世界時間」里的變法

根據布羅代爾的「世界時間」概念,我們可以說,在12世紀之前,「世界時間」的鐘擺是在東方,在中國的——在洛陽,在長安,在汴梁,在泉州。然而之後,這個鐘擺開始悄悄地擺向了西方,擺到了地中海沿岸的義大利,然後到西班牙,到荷蘭,到英國,最後又到了北美洲。「王安石變法」正處在這樣的一個歷史時刻,儘管當時沒有一個人感覺到了這種變化。

造成「世界時間」大挪移的原因,不是自然性的,不是資源性的,而是制度性的,首先是政治制度,然後是經濟和文化制度。

歐洲自公元5世紀西羅馬帝國瓦解後,就進入了漫長的「黑暗中世紀」,9世紀爆發黑死病和大饑荒,其文明水平和經濟能力與東方的中國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當汴梁、臨安人口超過一百萬時,同時期的歐洲城市要小得多,一般只有數千人,規模最大的威尼斯、那不勒斯和巴黎等,也不過數萬人口而已。不過到了11世紀,歐洲卻發生了一些前所未見的社會變革。

1085年,宋神宗駕崩的那一年,在義大利北部出現了中世紀之後的第一個由市民選舉執行官的城市——比薩城,這意味著「自由城市」的誕生。從11世紀開始,大量失地的歐洲農奴紛紛逃離封建領主所控制的城堡莊園,來到沒有人身管制的城市,根據當時的歐洲法律,他們只要在城市裡居住滿一年零一天,就可以自動地成為「自由民」,因而有諺語說:「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城市自治是商業自由的土壤,自由成為新生的市民階級的合法權利,他們在這裡經商,並嘗試著建立自治機關,比薩城的自由選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就在比薩成為「自由城市」的兩年後,1087年,也是在義大利,博洛尼亞城出現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所大學——博洛尼亞大學,眾多自由學者聚集在這裡,研究古老的羅馬法典和醫學。到1158年,皇帝費德里克一世頒布法令,規定大學作為研究場所享有獨立性。獨立的大學體制的建立,讓歐洲的知識精英與國家權力之間形成了平等鉗制的關係。

發生在王安石年代的這兩個事件具有分水嶺般的意義。自由的城市催生自由的商業,自由的大學催生自由的思想,而自由的商業和思想又是人類文明走向現代社會的兩塊奠基石。

相對於歐洲的這些新變化,宋代中國儘管擁有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人口最多、商業最繁榮的城市集群,建立了遙遙領先於同時期歐洲的經營模式和工商文明,但是,在社會制度的創新上卻開始落後了,相反,王安石的變法更空前強化了政府的管制能力。在歐洲所出現的「自由民」、「自治城市」、「私人財產的合法性原則」、「對君主權力的限制」等法權思想,對於強調中央集權的中國而言,根本沒有萌芽的土壤。在中國漫長的封建專制時期,城市與學校一直為政權所牢牢控制,這是東西方文明走向不同演進道路的根本性原因。放眼未來中國,能否真正建設好現代政治文明,城市與大學的自由度仍是重要的觀察指標。

所以,11世紀至12世紀常被稱為中西方文明的大分流時期,是「世界時間」 的鐘擺從東向西擺動的關鍵時刻。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解讀「王安石變法」,當有新的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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