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王莽變法:第一個社會主義者的改革 「桃花源記」的經濟學詮釋

公元184年,河北爆發黃巾軍起義,繼而引發公元189年的「董卓之亂」,從這一時間開始,到公元589年的整整四百年,是中國歷史上最長的混亂和分裂時期,是為三國、魏晉南北朝。

這數百年間,出現了兩大極致景象,一是國民思想的大解放,二是工商經濟的大倒退。

中國歷史上有過三次思想大解放時期,一是春秋戰國,二是魏晉南北朝,三是20世紀初的民國初期,其共同的特徵是,全數出現在中央集權瓦解或喪失的時期。在魏晉南北朝,思想禁錮被打開,各民族互相交融,呈現奇葩爭艷的絢爛景象,出現了難以計數的軍事家、繪畫家、文學家、宗教家。

與思想解放同時發生的是經濟的驚人大倒退。自戰國之後,自給自足的自 然經濟日漸讓位於商品經濟,到了兩漢,商貿越來越發達,職業分工趨於專業。 然而東漢末年以來,一切工商秩序被踐踏破壞,主要表現有三:

一是貨幣無法正常發行。董卓之後「錢貨不行」,老百姓以穀物和布帛為貨幣,市場機能嚴重退化。

二是地方割據,塢堡林立,全國性的統一大市場遭到破壞。據鄒紀萬在《魏晉南北朝史》一書中的統計,永嘉之亂後,塢堡組織發展至高峰,譬如魏郡、汲郡、頓丘有五十餘,冀州有百餘,雁門、太原等地有三百餘,關中地區最多,有三千餘,各地豪強紛紛結塢自保。

三是城市文明屢興屢毀。以洛陽為例,三百多年間六興六毀,繁榮轉眼成空,與洛陽齊名的長安至少遭過四次大劫,而南方的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則二次被夷為平地。

更為驚心的是人口的銳減。東漢末期的公元157年,全國已有人口7200萬,到公元265年司馬炎建立晉朝時竟銳減至2400萬,只剩下三分之一。到公 元300年,人口好不容易恢複到3380萬,可是「八王之亂」爆發後,人口死亡過半,西晉南遷時,漢族人口甚至已不到1500萬。翻開這段史書,到處是殘酷殺伐、屠城流血、陰謀政變。

長期的分裂戰亂,在中華民族的國民記憶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記,從而根植下兩個傳統價值觀:其一,「寧做太平狗,不做亂世人」,在政治上,呼喚大一統的獨裁和集權統治;其二,在經濟上,嚮往避世無爭的小農社會。這是兩個看上去似有矛盾的訴求,最終卻在明清兩朝得以「完美」實現。

東晉文人陶淵明曾寫《桃花源記》,講一個武陵漁民誤入桃花源,此地與外世完全隔絕,阡陌交錯,雞犬相聞,居民甚至「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漁民告知外部世界發生的戰亂,「皆嘆惋」。這篇散文寫得十分優美,被列入後代的每一種教科書中,幾乎人人讀過,並以之為最理想的社會形態。

不過,如果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詮釋,結論卻大有不同:桃花源村小民寡,是一個沒有工商產業的農耕社會,物質條件非常貧瘠,而且,與外界沒有任何的交通、資訊以及商品流通往來,因而,經濟和文化發展徹底停滯。陶淵明沒有記載 桃花源中是否有鹽井,如果沒有,則必須求諸外世,否則從生活飲食上無法解釋。因此,對桃花源的嚮往,實質上是一種心理上的「返祖」現象,若國民經濟退回到桃花源的狀態,則無疑是一次難以置信的反動,是對社會進步的一種消極放棄。

然而,對桃花源式的、封閉自足的自然經濟的嚮往,在魏晉時期成為一種主流意識並影響深遠。比陶淵明晚一百多年的北朝儒生顏之推寫過一部流傳甚廣的《顏氏家訓》,在治家篇中,他教育子孫們說:「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愛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為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 也就是說:「人民生活的根本就是自己栽種莊稼以收穫食物,親手種桑織麻,所 有的生活用品,從一隻雞到一頭豬,從一把鋤頭到一根蠟燭,都是能自給自足的,所求於外部世界的,只有鹽而已。」自宋明之後,《顏氏家訓》成為很多家族家 訓的藍本。若從國史而論,從道家《道德經》的「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到儒家孔孟對井田制的痴迷,乃至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朱元璋對男耕女織的刻意追求,最近溯及毛澤東的「免費吃飯」的人民公社,一路延溯,可見小農經濟在國民中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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