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漢武帝變法:頂層設計的集大成者 鹽鐵會議與「桑弘羊之問」

就在頒布《輪台罪己詔》的兩年後,公元前87年,一代大帝漢武帝鬱鬱而終。公元前81年2月,漢帝國的朝堂之上舉辦了一次關於鹽鐵專營政策的公開辯論會,在中國經濟史上,這可以說是最偉大的一次經濟政策辯論會。一個叫桓寬的人詳實地記錄了辯論的內容,寫成一部流傳至今的奇書--《鹽鐵論》。

辯論的一方是六十多位來自全國各地、反對國營化政策的儒生,另一方是桑弘羊和他的屬吏。桑弘羊是武帝最倚重的財經大臣,他出生於洛陽商人家庭,據稱心算天下第一,他十三歲就入宮充當「侍中」,此後六十多年間,一直身處內廷之中,幾乎參與了武帝時期的所有經濟決策,可謂是漢武盛世的最大財經功臣。漢武帝對臣下猜忌無度,生殺予奪,曾在十年間換了六任大農令,其中誅殺兩人,只有桑弘羊署理財政後再無更替,時人評論說,武帝對他言聽計從,好比當年越王勾踐對文種和范蠡那樣。 在後世,桑弘羊與商鞅、王安石一樣,是一個評價兩極化的人物,有人贊之為「興利之臣」,是中國歷史上最傑出的理財大師,也有人斥之為「亂國酷吏」。武帝在世時,就有儒生對桑弘羊恨之入骨,有一年天下大旱,有人上書獻策曰:「烹弘羊,天乃可雨。」

在這場大辯論中,時年七十四歲的桑弘羊明顯處於被攻擊的守勢,桓寬真實地記錄了他當時的種種表情,如「大夫默然」、「作色不應」、「繆然不言」、「悒悒而不言」、「勃然作色,默而不應」、「俯仰未應對」、「憮然內慚,四據而不言」等,顯然是一副被告的模樣,他前後發言一百三十多次,均是為專營政策作頑強的辯護,這也成為後世研究武帝變法的最生動和寶貴的原始資料。

群儒反對國營化政策的理由主要集中在以下三點:

一是指責鹽鐵、均輸、平準等是「與民爭利」,造成官商勾結,物價沸騰,民間經濟蕭條;

二是國營企業生產和經營存在重大弊端,其商品要麼不適民用,要麼質量低劣,各級官吏則強買強賣;

三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權貴經濟,形成了一個背靠政權,以國營為名,通過特權攫取龐大利益的經濟集團,他們的權勢大於朝廷重臣,他們的富足一點也不遜色於范蠡之輩。

群儒所提出的這幾點,在桑弘羊看來,都不意外,他一一予以回應和駁斥。在他看來,這些人來自民間,都沒有治國的經驗,只能提出國營化的弊端,卻提不出有建設性的意見。他提出了著名的「桑弘羊之問」:如果不執行國營化政策,戰爭的開支從哪裡出?國家的財政收入從哪裡得?地方割據的景象如何化解?而這三項不正是治國者必須面對和解決的最重要課題嗎?為了表示自己與滿口「仁義道德」的儒生們的觀念對立,桑弘羊在一百多次的回應中,從來沒有使用過「仁義」二字。

在西漢時期,知識界對商鞅的評價已頗為負面,唯獨桑弘羊對之褒揚有加,在《鹽鐵論》中專門有一章《非鞅》,辯論雙方就這一併不久遠的歷史人物進行了激烈的爭辯。與儒生的觀點截然相反,桑弘羊認為商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盡西河而民不苦」,真正做到了「不賦百姓而師以瞻」。

在《鹽鐵論》一書中,桑弘羊的經濟思想得到了一次淋漓盡致的呈現。或許是商人家庭的背景,或許是天賦所在,桑弘羊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把工商業看成是「富國之本」的人,這比管仲又進了一步。

他提出「富國何必用本農,足民何必井田也」--要讓國家強大何必依賴於農業,要讓百姓富足何必用井田制這樣的笨辦法?又說,「富在術數,不在勞身,利在勢居,不在力耕」--致富之道在於謀略,不在於身體的辛勞;利潤的獲取在於積聚效益,而不在盲目蠻幹。他甚至認為,工商不暢,農業無從發展,國家財政也失去來源。 他甚至一點也不諱言專營政策內在的與民爭利的本質,他說,實行均輸與平準,目的之一就是讓商賈從商品買賣中無從得利。

桑弘羊經濟思想的最大貢獻就是強調工商富國。胡寄窗在《中國經濟思想史》中寫道,桑弘羊幾乎已是擺脫了倫理的局限而考察財富問題,他的重商理念,百代以降,少有認可。 與西方相比,一直到15世紀之後,歐洲才出現了類似的重商主義思潮。桑弘羊所提出及執行的所有經濟政策的主旨並不在於壓抑工商業--相反,他和漢武帝最早透徹地看到了工商業所產生的巨大利潤,他們的目標在於將工商業中的私人利潤轉化為國家的利潤。也就是說,主張發展以國營工商業為主體的命令型計畫經濟,桑弘羊繼承了管仲的鹽鐵專營思想,並進一步把這一做法擴大化和制度化。

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自古是「輕商」的國家,就成了一個偽命題。因為,自漢武帝之後的中國歷代統治者從來沒有輕視工商業,他們只是抑制民間商人而已。他們把最能夠產生利潤的工商業收歸國家經營,深諳工商之於富國的意義。當國家直接進入產業經濟階段之後,國家資本集團就與民營資本集團構成了競爭之勢,後者自然就遭到了打壓。所以,輕視商人與重視工商,正是一體兩面的結果。

鹽鐵會議是中央集權體制在中國出現之後,人們對經濟治理模式的一次總檢討,面對一個前所未見、疆域廣闊、人口眾多的帝國,人們顯得焦慮而手足無措,而剛剛過去的武帝「盛世」,既讓他們感到了帝國的榮耀,同時也飽受集權之苦。在大辯論中,辯論雙方所涉及的話題已非常深入,甚至可以說,困擾中國至今的眾多治國難題,特別是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分配以及國家在國民經濟中的角色困境,在當時已經畢現無遺。群儒對於桑弘羊的政策,只知洶洶反對,卻提不出任何建設性的方案,雙方交鋒每每擦肩而過。群儒一直不敢直面那道難解的「桑弘羊之問」。事實上,直到今天,國人仍然沒有找到解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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