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研究中國的方法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誰家的「大勢」?

每一個中國男孩,幾乎都是從《三國演義》開始了解本國歷史的。我讀書讀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從鄰居家的舊書架上撈到一本泛黃毛邊、繁體字版的《三國演義》。展卷閱讀,羅貫中先生的第一行字就把11歲的我給鎮住了:「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直到30多年後,在書堆里埋頭日久的我才突然抬起頭來,想找羅先生問幾個問題:為什麼天下大勢必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為什麼不可以分了就不再合?為什麼合了就必定會再分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底是「中國的大勢」,還是「天下的大勢」?

這些當然是非常有挑戰性的學術問題,美國歷史學會會長、中國史專家魏斐德甚至將最後一個問題看作西方歷史與東方歷史的「區別點」。

中國與歐洲在早期都是從部落制進化到了城邦制,東方的春秋戰國正與西方的古希臘同期。孔子周遊列國的時候,畢達哥拉斯正在義大利南部傳授幾何學;孟子出生的時候,亞里士多德是一位12歲的翩翩少年。公元前360年,東方發生了第一次重要的集權式變法--商鞅變法,西方則在公元前356年出現了亞歷山大帝國。漢武帝(前156-前81年)進行中央集權制度的試驗時,西方的凱撒大帝(前102-前44年)也讓高度集權的帝制替代了共和制。從公元前2世紀到公元3世紀,東西方世界分別出現了雙峰並聳的、大一統的大漢王朝與羅馬帝國。公元184年,漢帝國陷入內亂,之後進入了將近四百年的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羅馬帝國也在外族的侵略下分崩瓦解。之後,東西方歷史突然開始了「大分流」。中國在公元589年重新實現了統一,從此再也沒有長期分裂過。而歐洲進入黑暗的中世紀,經歷了漫長的封建制時期,便再也沒有統一過,儘管在2000年出現了歐元,實現了貨幣意義上的「統一」,可是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之後,歐元的存廢又成了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魏斐德的問題正是:「在世界上第一批帝國--羅馬和漢朝--崩潰後,中國歷史和歐洲歷史為何差異起來呢?」

這似乎是一個很難有標準答案的歷史懸案,你盡可以從地理條件、民族心理、宗教語言以及偶然性等角度來給出解釋。魏斐德給出的答案很簡潔,但在我看來卻像手術刀一樣精準,他說,「統一是中國的一種文化」 。

統一的文化為中國贏得了歷史性的榮光,在《歷史研究》一書中,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稱中國為「唯一延續至今的社會」,根據他的統計,人類歷史上出現過21個文明社會,其中,中國社會是文明特徵保留得最為完整的樣本。而這一成就正得自於「統一的文化」。

中國人最害怕、最不願意、最討厭、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分裂」。統一是一個宿命般的、帶有終極意義的中國文化,是考察所有治理技術的邊界,儘管統一本身並不能保證政治和經濟的發展,甚至連湯因比都無法確認統一到底是「目的本身」,還是「達成目的的手段」,不過他確定地認為:「大一統國家的成功崛起最終終結了『亂世』,親身經歷了這一過程的一代人對於大一統國家自然是無比嚮往、感激涕零。」

任何選擇都有代價,統一也不例外。若將這個漢字組合拆解開來,「統」者「歸總」,「一」者「劃一」,這個詞的背後隱隱約約地站立著三個讓人望而生畏的「怪物」:集權、獨裁、專制。這似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你別無選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