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公元589年(隋唐)-1367年(宋元):「世界第一」的黃金期 第十章 走到盡頭的變法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王安石

1068年8月,大宋熙寧元年,在首都汴梁的延和殿上,當世知名度最高的兩位學者、政治家當著皇帝和滿朝文武之面,展開了一場不留情面的舌戰。這是繼公元前81年的那場鹽鐵會議之後,又一次記錄在案的、關於國營化政策的大辯論。

上一年的1月,宋英宗駕崩,長子趙頊登上皇位,是為宋神宗,他年方二十,血氣方剛。此時的宋王朝已開國一百一十餘年,農耕社會的「太平病」又犯作了起來――土地兼并大量增加,權貴及豪強商人佔有了全國一半以上的土地,他們還控制了重要的產業經濟,貧富差距顯著拉大,國內社會矛盾突出,更糟糕的是,中央財政雖然比立國之初增加了四倍,但還是出不敷入,發生重大危機。宋神宗立志於「富國強兵」,他對宰相文彥博說:「天下的弊端實在太多,不改革不行了。現在最首要的事情是增加收入。」——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歷代推行激進主義變革的皇帝大多都是年輕人,如秦孝公、漢武帝、唐德宗、宋神宗以及晚清的光緒帝等等。當時朝中重臣都是所謂的「大儒名士,文雅君子」,神宗一個也看不上眼,他選中了地方官出身的王安石(1021—1086)。

王安石是一個官場「另類」。他的文采極好,與韓愈、柳宗元、蘇軾等人並稱「唐宋八大家」。他常年在基層當官,歷任淮南判官、鄞縣知縣、舒州通判、常州知州、提點江東刑獄等,對行政關節十分嫻熟。而平日里,他不修邊幅,獨來獨往,個性十分孤傲,在注重享樂和禮數的士人中顯得格格不入,時人譏笑他不通人情世故,戲稱之為「相公」。

開放-管制-半衰-崩潰,循環往複,輪迴重現,這是中國歷代治亂的宿命,而每當經濟出現重大危機之際,必會出現一位重量級的理財大師,他成為那個朝代的轉折點。在宋代,這個人正是王安石,他對宋神宗建言說,要「富國強兵」,就必須「摧抑兼并,均濟貧乏」,而惟一可行的辦法是仿效偉大的漢武帝,執行國家主義模式,由政府全面管制所有重要的產業領域。

王安石的政策建議遭到朝中眾多大臣的反對,延和殿的廷辨就發生在這一時期。與他面對面地交鋒的是翰林侍讀學士、文壇領袖司馬光(1019-1086)。因為宋朝對文士非常寬鬆,所以大家的言論就十分放肆,雙方的辨鋒非常犀利。

這場辯論是從要不要「辭賞」引起的。神宗登基後,帶領眾大臣去天壇祭祀,按慣例,皇帝賞賜了大臣們。而大臣們也按例上書辭讓賞賜。

司馬光請神宗接受大臣們的「辭賞」,他說:「當今國用不足、災害頻繁,首要之舉,正是削減政府支出。」

王安石大大的不以為然,他說,「國家富有四海,大臣們的收入有限,靠節省開支,實在起不了大的作用,不是當今的急務。」

司馬光反問說,「那你說說什麼是當今的急務?」

王安石說,「國家財政不足,主要的原因是沒有找到善於理財的人。」言下之意,站在對面的司馬光等人都是空口儒生,只知「省錢」,不懂開源。

司馬光反諷說,「所謂善於理財的人,不過是把頭屑都收集起來,用簸箕掃聚細碎,儘力地搜刮民財。如此下來,老百姓困苦不堪,流離成盜寇,這難道是治國之道嗎?」

王安石說,「這當然不是善於理財的人,真正高明的人,不在老百姓身上徵稅而國庫卻無比充足――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在熟讀史書的司馬光聽來,這一句「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非常刺耳,他當即反駁說,「這是當年桑弘羊欺騙漢武帝的話,司馬遷把它記錄下來,譏諷武帝被蒙蔽了。天地之間所能生產的種種貨物,只有那麼一個數量,不在民間,就在政府,桑弘羊說他能夠讓國庫充沛起來,不從民間獲取,哪是從哪裡得來的?如果真的象他所說的那樣,那麼,武帝晚年怎麼會出現盜寇蜂起的情況?難道不是人民因為窮困而造反的嗎?這樣的話怎麼可以拿來作為國策討論呢?」

以司馬光之見,桑弘羊和王安石所標榜的「不加賦」其實比「加賦」還要壞,因為,「所謂不加稅賦而國庫充足,不過是想辦法偷偷的奪取民間財富,它的害處更甚於公開的徵稅。」

雙方你來我往,辯論了很長時間——「爭論久之」。在這場火藥味甚濃的大論戰中,朝中重臣大多站在司馬光一邊,神宗徘徊其間,無比為難,在延和殿上,他對司馬光說,「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轉過頭去,又同意王安石的主張,「不允」辭賞。為了堅定皇帝的決心,王安石就對他講了一句日後非常著名的話——「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言與一千多年前商鞅對秦孝公所說的那句「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前後呼應,如出一轍。

有關延和殿廷辯的記錄出現在司馬光的文集中,因而看上去,似乎是反對派佔了上風,而實際上,這些質疑的聲音一點也沒有影響到宋神宗和王安石的決心。六個月後,宋神宗正式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副宰相),全面負責變法事宜。王安石迅速地提出了一個整體配套改革方案,相繼頒布十餘條法令,其中,最重要的三大經濟政策如下:

均輸法——全面壟斷重要資源的生產和銷售,一改實行多年的「買撲」、「鈔引」等通商制度,朝廷專設發運使一職,財政撥劃專項採購周轉資金,統購統銷,國營專賣,;

市易法——全面壟斷城市的商品零售,在各地設立市易司,由政府撥出本錢,負責平價購買「滯銷商品」,到市場缺貨時出售,商品價格由市易司劃定;

青苗法——在每年夏秋兩收前,農戶可到當地官府借貸現錢或糧谷,以補助耕作。每筆貸款的利息為20%,一年可貸兩次,利息總計為40%。

這三大政策,前兩者是「桑弘羊版本」的復活,青苗法是王安石的獨創。就跟所有的計畫經濟大師一樣,王安石的初衷其實就是兩個:第一,儘可能多地增加中央財政收入,第二,打擊富豪,縮小貧富差距。而其結果也是同樣的兩個:前者的目標在短期內會迅速地實現,長遠看卻註定失敗,後者的目標則從來不會實現。

為了強力推行變法,王安石還對現有的財政官僚體制進行了變革,宋代財政已實行分權管理,分別由戶部司、鹽鐵司、度支司掌管宏觀經濟政策、國營事業和財稅事務,王安石打破分工,特別成立了一個主持變法的新機構――制置三司條例司,將財政權力重新歸於一人。

變法實施之後,國庫果然為之一飽,僅僅市易司獲得的收入就相當於全年夏秋兩稅總收入的三成,政府因青苗法而得到的利息也十分驚人,因為征繳上來的錢糧綢帛實在太多了,以致於不得不新建52個大倉庫。國家主義所具有的「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效應也充分發揮了出來,王安石通過推行農田水利法,興建了大量的水利灌溉工程,僅熙寧二年到九年的七年中,就修建了36·3萬頃的農田,糧食產量較前期大有增加。

可是很快,弊端也呈現了出來。

均輸法讓發運使衙門成了一個權力空前膨脹的「政府型公司」,它到處與民爭利,官方的採購價格與市場波動背馳,要麼大大低於市場價格幾近搶劫,要麼大大高於市場價格收受回扣,發運使把大米運到一些缺糧地區,銷售價格比之前增加一倍,正常的市場運行被完全地打亂了。宋朝官員本來就樂於經商,均輸法正好給了他們一個中飽私囊的好機會。

市易法「盡收天下之貨」,讓政府成了最大的商店、銀行和物流中心,它的經營範圍越來越廣,連水果、芝麻都被壟斷了起來,城市商業秩序被徹底破壞。

以首都汴梁為例,多年以來,這裡的商品交易被大行會所控制,外來商人飽受欺負,1072年,王安石就曾向神宗報告說,「如今汴梁的茶行被十來個大戶壟斷,外來茶商到京,必須先要給他們送禮物,乞求定價,把茶葉賣給這十來個大戶,都不能有利潤。只有這樣,才可能被定下較高的價格,然後再從零售環節中把錢賺回來。其他的行業,大多是這樣的狀況。」在王安石看來,這當然是非常不合理、不公平的狀況,於是,他決心通過推行市易法,打破大戶的壟斷。然而,當政府替代大戶成為新的市場壟斷者之後,情況竟變得更加的糟糕。宋代學者鄭俠在《西塘集》中記載說,自從實行了市易法之後,商人們都不肯到汴梁來做生意,大家都繞開都城而行,因為只要一進城門,貨物就可能被全數押送到市易司。後來,這些情況被反映到宋神宗那裡,連皇帝本人也覺得太過分了,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對王安石說,「市易司連水果都要壟斷起來銷售,實在太瑣碎了,能不能把這一條給罷廢了?」安石正色說,「制訂法律的關鍵是,是否有害於人民,不應該因為它的瑣碎就罷廢了。」

對普通農戶來說,傷害最大的當然是青苗法,此法的本意是國家拿出一定的款項在地方上放債,以免窮人受富人高利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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