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8老實人-連長

軍營中的上燈喇叭聲音,在夏天時能使馬聽熟了也知道歸回塞堡,入冬來,就只作了風的唿哨同伴,無聊無賴消失到那四面山林里去了。

天降了雪後,喇叭聲音更低郁,住遠一點的,就不能聽到,這給了許多茅屋下面孩子的寂寞。

然而在軍隊中呆過的大人,就不聞號聲,也能斷出時間的。若盡靠營里喇叭打知會,那離營略遠一點的地方就去不成了。指定時間的鐘錶一類東西不是凡是軍人都有的,官佐也都看人來。而駐紮到此鄉間這砦那砦喝酒吃肉是免不了常有的事情。在便利中找熟人談天學古或者打一點小牌,也是軍中許可的娛樂。還有不定要明白公開的各以其方法找個把情人,這縱為長官知道也都成了通融的例子。(一些是在別的村子五魁八馬,一些是在學豬悟能招親、姜子牙與申公豹鬥法事,一些又是在陪到婦人身邊唱小調,)若對於時間太無估計的能力,則類乎點名那種事情一誤再誤總太難為情了吧。這裡的軍營中人,要緊的事是,不拘離營三里兩里內外到晚上點名時節,總能預先趕到營中站立在那坪里讓那值日連附喊到自己名字大應一個到,才成其為營中的體統。地方是鄉村,既清凈,不必同土匪打仗,又無賊,當然象那每日三操二講堂的常備兵苛刻軍規,在此是用不著的!然而每天點三次名還誤事,挨一點罵或罰一點鐘立正,這在駐紮於此間的軍隊官佐士兵夫全體良心都以為是應得而且為必要的了。在普通軍營中,點名是早午晚,於晚上那次,是九點左右,即吹熄燈號以前不久。這裡因為九點不適宜於全體的浪漫興趣,於是又由連長連附集議改為與起更號相接近,這一來,還誤點名,則對自己也象對不起似的了。是以這裡的軍人,於上燈時間的知識,更準確。

此時是,一個紅著臉的穿著不相稱的大灰布棉衣的號手,又站在那旗杆下頭墩子石上吹他極得意的起更號的時節了。

凡是兵,就說駐紮在這舊廟裡的一連人,已經各按照慣例,站到那蓋滿了雪的坪中。隊伍成單行,班長則站在其一班的後面。行列中,因為習慣各人能記到自己地位,有些人告了假赴別地出差,就臨時空出些地位來,經班長喊一聲靠攏,其一班便即時縮短了。大家排了班以後,號音還未畢,值日連附就忙匆匆的從那蒙有格子花銀封紙的一扇新白門內里出來,因為忙,帽子也不很正當。大家全愛喝一杯禦寒,連附也免不了此,這時就正是從那羊肉火鍋子邊抽身出來辦公的。

連附拿著一本名冊出來了,領頭班長喊一聲立正,各人重新端正起來振作精神把藏在厚重棉衣下的身子弄成一塊碑模樣,雪是不容情的乘此就進衣領了。隨即是稍息,聰明一點的兵士,懂得頭向後昂便能拒絕雪片的侵入,就不妨裝作搔癢或整理腰帶來逃難。

喊一聲人名,就有一個人從隊伍中驟的立正答應到,連附於是便在其名字下用鉛筆一划。其喊過一次二次以後並無應聲的,班長就上前解釋。點名完畢照例短短的訓詞,大家又得筆直起身來默聽。最後是,又稍息,又立正,解散了。

隊伍解散後,連附便同班長之類,圍到爐邊繼續喝那羊雜碎的火鍋酒,弟兄各分開,那大坪里雪盡落,卻再無一個人用頸部肯去承受了。

照營規,點了這次名以後,這一天算已告了結束,大家一直可以挨到明天清早點名再見面,因此凡是這裡土著有著那軍營中朋友情人的,聽到吹號以後就可各以路途遠近猜詳他們的到來。喇叭的意義,在這裡,又是怎樣異於戰地啊!

管領這一百個自由兵士的,是十個班長,每人手下有十人,如同自己的手指。在班長上面有三個連附,一個為中尉階級,二個屬少尉。連附上面是一個連長,按照例規有大操或戰事發生,連長就得統率這一百餘子弟指揮其進退。但是駐紮到這個地方,還有什麼事要統率?做連長的,除了作戰就是應團總約上山打野豬那工作了。然而這也只是連長一人事。做連長的真是簡直閑到比廟裡的僧還少事做,若非虧他能夠找出一些方法消磨這日子,恐怕早已生病倒床了。

連長究竟做些什麼消遣?是有的。按照通常習慣,一個長官總比其他下屬多有一倍或是數倍機會得那駐在地方人民尊敬和切齒。這位連長也正是如此。譬如說,初初把隊伍開到此地紮營到一處住戶家中時,恰恰這位主人是一個年青寡婦,這寡婦,又正想從這些雄赳赳的男子漢中選那合意的替手,希望得到命運所許可的愛情與一切享受,那麼總是先把她的身體奉獻給那個位尊的長官。連長是正如所譬,因了年青而位尊,在來此不久,就得到一個為本地人艷稱的婦人青睞,成了一個專為供給女子身體與精神二方面愛情的人物了。

關於軍營中的事越少,則足以使連長感到於新發見的職務越多。女人住的地方系在營盤一里外,入冬來,連長的勤務,就几几乎是每天早晚二趟來去!若非關於火食賬目得常常同司務長清算,連長似乎不回也無不可的。照一個班長說法,連長是為女人,已經迷到願意放棄全部職務於中尉連附身上,不必充當管領百人的長官,自己單想侍候婦人,終生讓那婦人管領自己就行了。

就令當真是如此,這算連長的罪嗎?

從連長年齡體貌上作價,都正適宜於同一個婦人糾纏為緣。命運把他安排到這小地方來,又為安排一個年齡略長的女人於此地,這顯見連長再要關住愛情於心中,也不是神所許可的事!

要一個純粹青年軍官受過良好軍人教育的上尉,忘了自己的生活目的,迷戀婦人到不顧一切,如同一個情獃子,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且照常情說,如若短短分離不但不為愛情的障礙,且正可以藉此休息從那終日擁抱得來的疲倦,則連長三日五日始能在營外別人家中宿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了。

但把身子留在營中,心上仍然挂念著別處,年青人,究竟還是年青!

因了不能把身子同心分開在兩地,有時節,連長是在夜靜也曾偷偷起身或是裝作察哨溜過婦人處宿的。連長在這事上頭,是一個詩人又是個英雄。當其輕輕敲著那門,婦人已經聽出連長聲音擁著薄薄白的單衣開門時,婦人鬆散著髮髻,以及惺忪的情態,在連長眼中,全成了神聖的詩質。一個缺少能力在文字上表現他的靈感的人是能加倍在他行為中表現出他靈感的,因此連長在這婦人的面前,便把那軍營中火氣全化盡,越變越溫柔了。婦人呢,從連長那面來的不可當的柔情使婦人做著無涯涘的夢,正同一個平常婦人在她年青情人身上一個樣,自己是已象把心交給這個人,後來終生都是隨著這人跑,就到天涯地角也願意了。當連長因了一點小事未能在婦人處宿,約到吃早飯號吹完以後出營時,那早上吃飯喇叭,便同專為連長情婦所吹一個樣。婦人也是年青人,人其所以謂之為年青,這事便是一種憑證!

連長看婦人,象是本營少校上司宮,自己應直隸其調度。

婦人是把連長當作未來的丈夫,全讓連長佔據了自己。愛這東西是沒有因為人類事業不同而荒疏了某種人。在一個都市上精緻青年男女應酬宴會中能生長的根芽,在此同樣的也會發育完全、開花結果了。

若把連長當作這裡的總督,總督夫人的位置,在兵士心中,也都一致認定是這婦人了。

天落雪,氣候冷到溪里水也結了冰。在雪中去嗾狗趕野兔,或者披了蓑衣用雪蓋在蓑衣上面伏在林里打斑鳩,那種遊戲如今只有一個老年紀的連附同到幾個兵士有這種的趣味了。大多數的兵士是在營里圍到火柴堆喝酒,少數的兵士是往別的人家打牌或找女人去談謔。我們的上尉,不消說是正在情婦這邊勾留!

用栗子下本地的燒酒,兩人同在一個火塘旁邊坐下來,連長就用一個軍人經驗談著他的過去一切與駐紮各地不同的習慣。從葫蘆里倒一杯酒到杯子中時,婦人總只喝五分之一,餘下全到連長肚中去。從午時點名以後到如今,一葫蘆酒有兩斤,快完了。

「我瞧你今天吃酒量不同,怪!」

的確是不同。本來預備作兩頓的一次就快完。婦人手搖著那長把漆有黑色花紋的酒器,奇怪了。

連長不作聲,把空了的杯子送到婦人面前去,婦人無可如何似的於是又篩了一杯。又自解的說,天氣太寒,多吃一點也並不礙事。

連長不說話,接著又是兩口喝下了。

婦人擔心望連長:「已經沒有酒了。我看你臉色不好,醉了就睡吧。」

「不。」是不醉,不睡,並且不承認有什麼不好過的地方,答詞只是一個不。

然而事實是連長因多喝了酒,從酒中引起一些煩惱了。

「我要回營了,勞你駕,為我把雨衣從鉤上取下!」

「營里又無事,莫轉去了呀。」

「非轉去不可。喂,勞駕!」

在往日,也有這種的情形。連長忽然想到要回營,象心上有一件事正要做,但勸一兩次,雖然還在臉上保留著那放心不下的顏色,就仍然留下,是婦人所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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