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8老實人-老實人

「老實者,無用之別名!」

然而這年頭兒人老實一點也好,因了老實可少遭許多天災人禍。

人是不是應當凡事規規矩矩?這卻很難說。

有人說,凡事容讓過,這人便是缺少那人生頂重要的「生命力」,缺少這力,人可就完了。

又有人說不。他說面子上老實點,凡事與人無爭,不算是無用。

話是全象很有道理,分不清得失是非。

所謂生命力者充塞乎天地,此時在大學生中,倒象並不缺少埃看看住會館或公寓的各省各地大學生,因點點小事,就隨便可以抓到聽差罵三五句從各人家鄉帶來的土製具專利性惡罵,「媽拉巴」與「媽的」,「忘八」與「狗雜種」,各極方言文化之妙用,有機會時還可以幾人圍到一個可憐的鄉下人飽揍一頓,試試文事以外的武備,這類人都是並不缺少生命力的人!

在一個公寓中有一個「有用」的學生,則其他的人就有的是熱鬧可看。有些地方則這種有用學生總不止一個。或竟是一雙,或三位,或兩雙,或更一大夥。遇到這類地方時,一個無用的人除了趕即搬家就只有怨自己的命運,這是感謝那生命力太強的人的厚賜!

公寓中,為那些生命力太強的天才青年唱戲罵人吆喝喧天吵得書也讀不成,原是平常事。有時的睡眠,還應叨這類天才(因為疲倦也有休息時)的光。

以我想,在大學生中,大家似乎全有一點兒懶病,就好多了。因了懶,也好讓缺少生命力的平常人作一點應分的工作。所要的是口懶同手懶:因為口懶則省卻半夜清晨無憑無故的大聲喊唱「可憐我,好一似」一類的戲,且可以使夥計少挨一點冤枉罵。手懶則別人可以免去那聽彈大正琴同聽拉二胡的義務,能如己意安安靜靜讀點書。

這樣來提倡或鼓吹「懶」字,總不算一種大的罪過罷。

不要他們怎樣老實,只是懶一點,也是辦不到的事!

還有那類人,見到你終日不聲不息,擔心你害病似的,知道你在作事看書時,就有意無意來不給你清靜。那大約是明知道自己精神太好,行推己及人之恕道,來如此騷擾一番。

其實從這類小小事上也就可以看看目下國運了。

在寓中,正一面聽著一個同寓鄉親彈得兵嘣有致的《一枝花》小調,一面寫著自己對那類不老實的人物找一些適當贊語。聽到電話鈴子響,旋即我們的夥計就照老例到院中大聲招呼。

「王先生,電話!」

「什麼地方來的?」我也大聲問。他不理。

那傢伙,大約叫了我一聲後已跑到廚房又吃完一個饅頭了。

我就走到電話地方去。

「怎麼啦!」

「聽得出是誰的聲音么?」

互相來一個「怎麼」,是同老友自寬君的暗號,還問我聽得出是誰聲音,真在同我開玩笑啊!

「說!」我說,「聽得出,別鬧了,多久不見,近來可怎麼啦!」

「有事不有事?」

我說:「我在作一點文章。關乎天才同常人的解釋。分析得相當有趣!」

「那我來,我正有的是好材料!」

「那就快!」

「很快的。」

把耳機掛上,走回到院中,忽然有一個人從一間房中大喊了一聲夥計,嚇了我一跳。這不知名的朋友,以為我就是夥計,向我干喝了一聲,見我不應卻又寂然下去了。

我心想:這多麼威武!拿去當將軍,在兩邊擺開隊伍的陣上,來這麼一聲叱吒,不是足以嚇破敵人的膽么!?

如今則只我當到鋒頭上,嚇了一下,但我聽慣了這吆喝,雖然在無意中仍然免不了一驚,也不使心跳多久,又覺得為這猛壯沉鷙的喝聲可惜了。

自寬君既說就來,我回到房中時就呆著老等。

然而為他算著從東城地內到夾道,是早應到了。應到又不到,我就悔忘了問他是在什麼地方打的電話。

我且故意為他設想,譬如這時是正為一個汽車撞倒到地上,汽車早已開了去,老友卻頭臉流著血在地上苦笑。又為他想是在板橋東碰見那姓馬的女人,使他干為八曼君感到酸楚。

朋友自寬君,同我有許多地方原是一個脾氣,我料得到當真不拘我們中誰個見到那女人時節,都會象見著如同曾和自己相好過那樣心不受用。我們又都是不中用的人,在一起談著那不中用的事實經驗時,兩人也似乎都差不多,總象是話說不完。

因為是等候著朋友的來,我就無聊無賴的去聽隔壁人說話。

「那瘋子!你不見他整天不出房門嗎?」

「頂有趣,媽媽的昨天叫夥計:勞駕,打一盆水來!」

兩人就互相交換著雅謔而大笑。我明白這是在討論到我那對夥計「勞駕」的兩字。因了這樣兩個字,就能引這兩位白臉少年作一度狂笑,是我初料不到的奇事。同時我又想起「生命力」這一件東西來了。

……唉,只要莫拚命用大嗓子唱「我好比南來雁」,就把別人來取笑一下,也就很可以消磨這非用不可的「生命力」了。

呆一會,又聽到有人在房中吆喝叫夥計,在院中響著腳步的卻不聞答應,只低聲半笑的說著「不是」,我知道是自寬君來了。

進房門他就笑笑的說著:「哈,嚇了我一跳,你們這位同院子大學生嗓子真大呀。」

「可不是,我聽到你還答應他說不是呢。」

「不答應又象是對不住這一聲響亮喉嚨似的。」

「你這人,我才就想著有好多地方我們心情實差不多!我在接你電話回到院中也就給他吆喝了一聲,我很為這一聲抱歉咧。」

「哈哈。」

自寬君是依然老規矩,臉上含著笑就倒在我的一張舊藤靠椅上面了。

我有點脾氣,也是自寬所有的,就是我最愛在朋友言語以外,思索朋友這一天未來我處以前的情形。從朋友身上我每每可以料到他是已作了些什麼事。我有時且可以在心裡猜出朋友近日生活是高興還是失意。

在朋友說話以前所以我總不先即說話。誰說他也不是正在那裡猜我呢。

「不要再發迷做福爾摩斯了,我這幾日的生活,你猜一年也不會猜到!」朋友先說話。

從朋友話中,我猜出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我猜出我朋友的話真大有意義,這意義總不離乎……不離乎窮也可以,不離乎病也可以,不離乎女人也可以,但是,他說猜一年也猜不到,我真不敢猜想了。

「我看你額上氣色很好。我近來學會看相咧。」

「別小孩子了。你瞧我額上真有好氣色么?」

其實我能看什麼氣色?朋友也知道我是說笑,就故意同我打哈哈,說可以仔細看看。

細看後我可看出朋友給我驚詫的情形來了。

在平常,自寬君的袖口頸部不會這樣臟,如今則鼻孔內部全是黑色,且那耳邊輪廓全是煙,呈黑色眉,也象粗濃了許多,一種憔悴落泊的神氣,使我嚇然了。

朋友見我眼中呈驚詫模樣,就微笑,捏著指節骨,發脆聲。

他說:「怎麼,看出了什麼了嗎?」

我慘然的搖頭了。我明白朋友必在最近真有一種極意外的苦惱了。「唉,」我說,「怎麼這樣子?是又病了么?」

「你瞧我這是病?你不才還說我氣色蠻好嗎?」朋友接著就又笑。

我看得出朋友這笑中有淚。我心覺得酸。

到這世界上,象我們這一類人,真算得一個人嗎?把所有精力,投到一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讓人去檢選,一面讓人去消遣,還有得準備那無數的輕蔑冷淡承受,以及無終期的給人利用。呼市儈作恩人,喊假名文化運動的人作同志,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種職業中去,他方面便成了一類家中有著良好生活的人辱罵為「文丐」的憑證。影響所及,復使一般無知識者亦以為賣錢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則越容易得來輕視同妒嫉,每想到這些事情,總使人異樣傷心。

見一個稍為標緻點女人,就每每不自覺有「若別人算人自己便應算豬狗」之感,為什麼自視覺如此卑鄙?靈魂上偉大。這偉大,能搖動這一個時代的一個不拘男或女的心?這一個時代,誰要這美的或大的靈魂?有能因這工作的無助無望,稍稍加以無條件的同情么?

因此使人想起夢葦君的死,為什麼就死得如此容易。果若是當時有一百塊錢,能早入稍好的醫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籌兩百塊錢,早離開北京,也未必即把這病轉凶。

比一百再少一半是五十,當時有五十塊錢,就決不會半個月內死於那三等病院中!這數目,在一個稍稍寬綽的人家,又是怎樣不值!把「十」字,與「萬」字相連綴,以此數揮霍於一優娼身上者,又何嘗乏人。死去的夢葦,又哪裡能比稍好的人家一匹狗的命!

努著力,作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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