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7蜜柑-獵野豬的故事

「我都從不曾見過一次狼呢,」小四說。

我同樣是從不曾見過的。但小四這孩子有一個乖脾氣,譬如賴到你身上時,他說不吃過酸月餅,你就得說一個月餅發酸或到什麼地方吃酸月餅的故事,他才會滿意。他說不見過什麼,你也說不見,那可不成。不見,總聽過的,就說聽的吧,也可以。一句話,小四賴到身上時,是要聽故事,但這故事又得由他點,不依他辦,那下一次再來做客時就不理。

今天是四月五號,小四家丁香先公園的開放了,這來是看丁香兼吃小四的媽煨鴨粥的。粥吃了三碗,口還為小四特別用筷子撿出的鴨子肉弄得油糊糊的,不說故事,大致是不大容易出大門的了。

但狼這東西,究竟是什麼樣子?象狗,那一定。野狗我是見過的:尾子大,拖到地上,一對眼睛骨碌骨碌圓的發亮,叫起來用鼻子貼到地面,象哭,地皮在那種嗚嗚的延續中也若在微微的搖動。不過我知道小四所要知道的,不是狼的形狀,狼的兇殘。(他說他沒有見過狼,其實萬牲園的野狗,是見過二次的)他是不見過會變女人的狼。這故事就得說一個獵人怎樣打獵,先是用槍打那為狗趕逐出窩的狼,打不著,子彈火藥也完了,於是,自己下馬就去追,追來追去狼就捉住了。於是,用皮革條子縛了狼的腳,回家來,把狼丟到籠里去。於是,就磨刀,預備把刀磨快好剝狼皮做褥子。但是,一 會兒,狼就變成美貌女子了。於是,結果獵人就得了一個妻。

故事的內容要這樣,其中各樣又都不得苟且一點兒,譬如嗾狗,獵人得先打哨子,那你得噓幾聲;放槍以前應安置彈藥,你也得把小四爹爹的手杖拿來舉個例。這差事真要選人當。

娘是順到小四的,也象歡喜聽。

近來的我,遇到說一件真真實實的故事也形容不來,這一來,可真受苦了。

但不說又不成。

「小四,你勸我的鴨子肉勸得太多,肚子脹,故事也給脹忘了,明天說吧。」我就想得一個特殊的恩典。

「那不成。」

「那成的。我明天說兩個都容易,今天半個也沒有。」

「你有,」他還加重語氣說,「你扯謊沒有!」

「我沒有。四叔是不扯謊的。」

「娘,要吳媽關到門,不準四叔出去。」

關門,是做得到的,我到這來本來就已不知被關過幾多回數了。小四的方法,簡直是綁票。

「小四,你四叔要有事,莫又綁四叔的票吧。」小四的媽看不過意為我解圍說話了。

仍然要說一個。媽有許多事,是除了屈服於孩子的堅決主張外沒有辦法的。看小四臉色不高興,娘就接著說:「好,那四叔就隨便說一個故事吧。」

「隨便可不成,不好是要第二個的。」

這故事只好開始了。

「小四,我聽到過狼的叫聲咧。象大人掩著鼻子時的哭聲樣。形象呢,比南方的狗大,比北方的狗校兩隻耳朵豎起,鑲在一副又瘦又多毛的臉嘴上的,是兩粒嚇人的又亮又大的眼睛。那東西,聰明得象車夫杜福,頑皮得象——」「四叔是在罵我!我不依你!」

我臉上,就被一個小手掌輕輕的批了一下。

故事算是結束了。

故事還得另外起個頭,要走是不能。

二嫂看到我的為難處,對我笑。

「娘,你應當催四叔趕快講!」

「小四,讓你四叔一次罷。」

這孩子,真是值得七祖公公來誇獎,說是「將來還有出息」的,凡事固執自己的主張,要求一件事情總非做不可。

「小四,明天我來說兩個又加送你一個小拿破崙像成不成?」

「我不要你的東西。」

「那故事也就不要了!」

「故事要一個。」

為恐我逃去,這孩子,就更其聰明的卧在我懷裡,用手攬著我的頸子不放鬆。

宋媽站在房門口,是遵小四的命令。吳媽在那~+子邊挽起袖子笑,得意到少爺又窘著了一個人。張媽從外面進來,也為小四喊著不準走,斜斜的蹲在一個貓兒身邊逗貓兒。

「你們誰幫我個忙,說一個狼的故事給四少爺聽聽罷。」

吳媽還是笑。張媽說四少爺最恨她說故事,總離不了狀元。

「狀元不好么,小四?」我說。

「不,我不要她說。」

「宋媽鄉下人,試說一個罷。」

「我只有一個殺野豬的故事。」宋媽說。

這使小四齣於意外的一驚。野豬不是比狼更其動人么?小四知道野豬力量更其大,且豬八戒不就正是一個野豬么?「如此說來頂好。」正用得著這樣一句話。

於是宋媽說這故事給大家聽。(下面的話是她的,我記下,因這一記,把宋媽神氣卻失了。)打野豬的分出好幾種。只有用矛子的那類人打獵時頂動人。

野豬本事是怎麼,你們知道得清楚么?這是應當知道的。

野豬身上全是一些筋和肉,沒有油。肉適宜於腌和熏。腌好的肉,熏好的肉,拿來和辣子炒了吃,不論是切片切絲都下飯。這不是打野豬故事的正文,但我要說明白,我們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愛打野豬。

有一年,這有多久了?我不大記得清楚了。我只能記到我是住在貴州花橋小寨上,辮子還是蜻蜓兒,我打過野豬。我同到夭叔叔兩人,隨到大隊獵人去土墳子趕野豬。土墳子這地方大概是野豬的窩,橫順不到三里寬,一些小坡坡,一些小瀦塘,一些矮樹木,這個地方我就不知究竟藏得野豬有多少。每次去打你總得,不落空。

大家吃了晚飯去,又帶了一些燒好的大紅薯。一幫人馬總有二十多個人。又帶了四匹狗。土墳子離我們寨里說是五 里,其實不過三里。到後就分開,各人走各人的路。我是同到我夭叔叔隨到大個子四伯走到岡上去。上到土岡上,於是就在先前打好的棚子住下來。時間是八月,天氣還很熱,三 個人還只一床被,用麥稈子做墊褥。我同我夭叔叔因為吃飯多了點,一到不久就睡去。四伯同他的狗抽身就到外面合圍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

我醒了,搖夭叔叔,他也醒了。把高粱稈的門打開,看天上全是星子。一個月亮還才從遠山坡後升起來。蟲象落雨一樣,這裡那裡全是。棚子附近就不知道有多少草蚱蜢,咋咋咋咋不得了。油蛐蛐是居然不客氣進到我們墊褥上來了。月亮光照到我們的臉,我想起四伯。老遠又聽到一些人打哨子的聲音。

「夭叔叔,我們出去看看罷。」

我們於是站在月光下頭了。影子拖在地上好長。一些亮火蟲繞著我們的身子打轉身。

「妹,有人在打哨子咧。」

我們聽那哨子,忽遠忽近。岡下頭,有兩個地方都燒有一堆火,這大約是我們伴當吧。四伯是必定到那一堆火前找酒喝去了,夭叔叔就輕輕打哨子,招我們的狗。

不聽到狗聲,只有小小的風,吹岡下樹葉子作響。

呆了好一會。

夭叔叔進到棚里去,找燒薯,到處都不見,才知道放在別人籮筐里去了。有一點餓是真的。四伯又不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離天亮有多久。盡呆著也不是事。這一來原就是為看看他們打野豬,萬一他們這時正在打,我們在此呆著幹嗎?

夭叔叔就主張我們跑到岡下去看看,若四伯不在,也可以到那裡一會兒,討幾個紅薯又返身。

岡下到燒火處不過一里路遠近。我是主張喊,夭叔叔又恐怕這時他們正在合圍,驚走了他們的豬,挨四伯的罵。

「我們下去就即刻轉來,不要緊的。」

野豬聽說凶,我知道。但夭叔叔同我的意思都以為下岡不到一里路,是無妨。且這時大概還不到合圍,四伯原是答應我們在打時可以看看的。這時既還不曾打,野豬不帶傷,又不必怕它。因此下岡便決定了。

棚子內還剩得有標槍,這標槍刃子比我手掌還要寬,極其鋒快。夭叔叔學到一個打獵人樣子,自己揀了一根短點的,為我揀了一根小刃的,各人都把來扛到肩膊上,離開了棚子,取小路下岡。

鬼,我們是不知道人應怕它的。虎豹這地方不會有。豺狼則間或有人見到過,據說也不敢咬小孩子。我們又聽說野豬在帶創以前從不會傷人。就一無所懼的向燒火處走去。

我在夭叔叔身後走,為得是他可以為我逐去那討人嫌的無毒蛇。

小風涼涼的吹到人身上很受用。月亮已升起照到頭上了,星子少了點。

到了火堆邊不見一個人。那裡也有個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大筐子梭子薯,生的熟的混在一塊兒,還有三個葫蘆水。夭叔叔又吹哨子,不見別處有接應。我們知道必是他們禁止野豬從這路過身,所以在此燒著一堆火,人卻走到別處去。

圍大概是已經在合了。

「不轉去又恐四伯回頭找我們,轉去又恐怕撞到帶傷的野豬。」我是主張提高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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