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瓦釜雷鳴 第一節 左庶長開府震動朝野

秦孝公並沒有輕鬆起來,他忙的是另一番事情。

衛鞅雖然已經明確做了左庶長,成為總攝國政的大臣。但衛鞅如何行使權力,才最有利於大刀闊斧的變法?這是國君要匡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把衛鞅的這個變法作坊建立起來,使之立即投入運轉。去冬大雪天的時候,秦孝公就想透了這個最關鍵的環節,決意仿效東方列國,使衛鞅成為開府治國的丞相。丞相開府治國,這是進入戰國後東方列國的普遍做法。所謂丞相開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對獨立的權力機構,全權處置國家日常政務,國君只保持軍權、官吏任免權和大政決策權。國君和開府丞相的這種分權治國,在戰國時代達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國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準。丞相開府治國的實際意義是,國家戰車由一馬駕馭變成了兩馬駕馭,治國效率與國家生命力明顯增高。象魏國、齊國這樣的東方大國,國王其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軍事上斡旋,就是因為國家政務由開府丞相全權處置。丞相治國權的穩定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是,避免了國家由於君主年幼或昏聵無能,而產生的迅速衰落與政權顛覆,大大的有利於國家穩定。

但是,對於落後的秦國來說,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長期的馬上征戰,秦國的權力機構從來都很簡單。早秦部族時期,是直接的軍政合一。一個最高頭領加左右兩個庶長,便是全部最高權力。立國之後雖然官署多了些,但與東方大國相比,依然帶有濃厚的簡單化與籠統化。即或在春秋最強盛的那一段——秦穆公時期,秦國的官制也沒有擺脫傳統的軍政合一,權力結構的劃分依然很是簡單籠統。在這一點上,秦國與早期周部族有很大的不同。周人出了個聖人級的領袖,這就是周文王。他對發達的中原殷商文明不是排斥,而是靠攏吸收,使周部族在作為殷商西部諸侯的時候,就在官制民治方面與殷商王朝的中央政權保持著大體上的同一性。沒有這樣的基礎,就沒有後來另一個聖人級領袖——周公旦全面制定《周禮》的可能。也就是說,周部族在諸侯國時期,已經做到了與中原發達文明保持大體同步,已經完成了國家權力結構方面的基礎準備。而秦部族一直在死拼硬打,一直沒有湧現建立基礎文明的聖人,所以在成為諸侯國三百年後,依然保留著簡單落後的官制,保留著落後的治國方式。

整個春秋時期,秦國的官制很簡單,名稱也很怪誕,這一點與楚國大體相當。國君稱為「伯」,實際上是「霸」的意思。執政大臣稱為「庶長」,先後曾經有過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等不同設置。掌軍事的大臣為「威壘」與「帥」。掌國君護衛的將軍為「不更」,掌外事的大臣為「行人」等等。唯一的例外是秦穆公將百里奚的官職定為「相」,大約因為百里奚是東方士子而用了一個東方執政大臣的名稱。從此以後,「相」這個職位在秦國一直沒有出現過,直到秦孝公時期,執政大臣仍然叫左庶長。秦獻公時期,有了「大夫」的設置,但職勸依舊很模糊。譬如甘龍是上大夫主政,同時又有一個執政的左庶長,事權自然就多有糾葛。

秦國沒有設過丞相,也從來沒有過由一個大臣獨立開府來行使權力的先例。長期征戰,閉鎖關西,秦國朝野長期孤陋寡聞,對重臣開府治國所知甚少,也很難理解。相反,對開府的另一面——分權倒是更為敏感。在貴族和庶民的眼中,都覺得這是在和國君分庭抗禮,大有叛逆之嫌。秦國既往的治國大臣,只有秦穆公時代的百里奚和秦獻公時期的上大夫甘龍,稍稍有一些「開府」的影子。實際上,也就是八九個文吏加上主政大臣自己而已,只能辦些糧草賦稅賑災濟民之類的具體事務,軍國大事還得由國君決策調遣。這種「開府」,和東方大國的丞相開府在權力、規模和政務效率上遠遠不能相比。

秦孝公很想從衛鞅變法開始,改變秦國官制的落後狀況。

他很明白,由於諸多原因,衛鞅在官制變革方面肯定有所顧忌,尤其在國府上層的官制變革方面不好徹底放開手腳。若沒有他這個國君出面為衛鞅打開局面,在秦國這樣一個落後的軍爭國家,衛鞅將很難展開徹底變法。孝公本來就是個胸懷開闊、志向遠大的青年英傑。自與衛鞅促膝長談,對天下大勢列國變革瞭然於胸後,雄心大起,便決意與衛鞅這樣一個乾坤大才共同駕拉秦國這輛鏽蝕的戰車。秦孝公是自信的,他絲毫沒有想到大臣開府對國君的威脅,更不會想衛鞅會成為威脅。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衛鞅權力,使衛鞅成為與他共同治國的總政大臣,而不是秦國傳統的左庶長,即或傳統左庶長的權力已經很大了。他思慮周密,既要紮實的達到實際目的,又不想國人疑慮,反覆揣摩,便採取了「重實輕名」的方略——在名義上盡量沿用老秦國舊稱,在實際上則一定做到象東方大國一樣的治國方式。

秦孝公沒有冊封衛鞅為丞相,而仍然封他為左庶長。這是秦國沿用了幾百年的官名,原本就是最有實權的大臣職務。秦國尚左,在兩個庶長中,左庶長為首,右庶長次之。春秋時期,秦國的左庶長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軍政首席大臣,非嬴氏公族不得擔任。進入戰國,秦獻公將治民的政務權分給了上大夫甘龍,左庶長協助國君統軍作戰並總管軍務。但在朝野國人的心目中,左庶長依然是最重要的軍政大臣。去年冬天,秦孝公將甘龍升為太師,將甘龍的治民政權回歸到左庶長嬴虔手裡,為的就是給衛鞅執掌大政鋪路。當衛鞅從嬴虔手中接掌左庶長權力的時候,事實上已經是與東方列國的開府丞相具有同等權力的大臣了。

但是,這種大權並不意味著事實上已經成為東方列國那樣的開府丞相。丞相總理政務的要害是開府設立權力機構,僅僅有個人權力而沒有開府,就無法全面處理國家事務。開府的根本之點是配備屬官,其次是建立府邸。這兩件事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都很不容易。

去年冬天,秦孝公已經給衛鞅準備好了兩個忠實能幹的助手——景監和車英。這兩人原來的官位是內史和前將軍,配給衛鞅的左庶長府,便顯得位置太高,朝臣側目,衛鞅也不容易接受。當秦孝公坦率的說明這一點時,景監和車英慷慨表示,願意自貶官職做衛鞅的屬官。於是,便有了去年冬天大雪時分景監被左遷為長史、車英左遷為櫟陽將軍的一幕。秦孝公的安排是,景監做左庶長府的長史,車英做左庶長府的衛尉。這兩人雖然都是軍旅出身,但卻具有不同的才能特點。景監有政事才能,慮事周密且很有擔待,出使魏國和洛陽,已經隱隱然有了大臣風範。他做長史,可以為衛鞅挑起所有瑣細煩劇的國政事務的重擔。車英則對軍中事務具有很高的天賦,又是一個機警勇猛的劍士。他做左庶長府的衛尉,非但可以給衛鞅提供軍旅變法的許多情況,更重要的是,衛鞅具有了一支得力的護衛力量。這兩個幹員做衛鞅的左膀右臂,衛鞅的左庶長府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構架輕巧而又具有最高出政效率的變法作坊。

南市大集上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傳開,秦孝公比誰都高興。衛鞅做事,總是別出心裁,一舉打開局面!象給國家樹立信譽這樣的大事,誰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然則仔細一想,卻發現這是一個極具匠心的奇妙點子。老秦人十有八九不識字,淳厚而又愚朴,若是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讀不懂又記不住,最多是在士子吏員中間流傳罷了。而今由左庶長這樣的大臣出面,做一個活生生的故事,萬千庶民眼見為實,眾口傳誦,誰不相信?

當晚,秦孝公便帶著景監和車英來到衛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帶涼的春風中散發著微微潮濕的泥土氣息。君臣三人都很高興,秦孝公抬頭望望天空,「老天爺也信守節氣,穀雨將至了。」話音落點,天上一陣隆隆雷聲,漫天細雨沙沙而下。景監車英一齊拍掌大笑,「好!風調雨順,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長徙木立信,老天爺穀雨立信,天人合一啊!」車英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長沒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惟有那座熟悉的小院子里燈光閃爍,感慨一嘆,「左庶長睡覺早著呢,走吧。」

客卿小院籠罩在茫茫雨霧裡,清凈無聲。景監上前輕輕敲門。院內傳來老僕人沙啞的聲音:「誰?」景監低聲道:「我,景監長史。」老僕人拉開木門,讓進景監,卻見國君在後,慌得忙不迭要躬身行禮。秦孝公搖搖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長呢?」老僕人道:「一直在書房裡,晚餐還沒用哩。」秦孝公沒有說話,徑自大步向亮著燈的書房走來。

輕輕推開書房門,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書房裡堆滿竹簡,碼成一座一座比人還高的小山,小山上掛滿了寫字的布條,一張書案夾在書山中,是僅有的容身空地。衛鞅手裡拿著一支長大的鵝毛翎,正在竹簡小山中轉悠忙碌,竟對敲門開門渾然無覺。

秦孝公默默注視一陣,輕聲笑道:「先生,該用晚餐了。」

衛鞅恍然回頭,見是秦孝公站在門口,忙小心翼翼的從竹簡小山中繞了出來,拱手道:「參見君上。」秦孝公指著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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