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28-1937:國家主義的回歸 第十四章 1935年:大收編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1935年

很多年後,法國學者白吉爾評論國民政府在此次經濟危機中的表現,她寫道:「大量事實證明,國民黨政府對於發展私人企業的態度是相當冷漠的,在工商業蕭條的年份里,南京政府竟然不願為瀕臨絕境的民營企業家提供任何支持,以幫助有關企業克服和渡過危機。」

榮家遭遇即是一例。榮宗敬因此很悲憤地說,「上天不令中國人做第一等人」。

「救榮」的一波三折,實在耐人尋味。1934年7月4日,就在申新宣告「擱淺」的當夜,上海棉紡織業和金融界的大佬們聚集在榮宅召開緊急會議,榮宗敬身患重傷風,言辭之間涕淚縱橫,哪裡還見一年前那個「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壽公丰采。眾人均感棋局棘手,唯有政府出面施援可才能渡過難關。於是,大家公推榮德生赴南京向中央政府求援,具體的方案是准予申新發行500萬元的公司特別債券,以政府予以保息。

當時的實業部部長是陳公博,他隨即派人赴滬調查,不久就端出了一份《申新紡織公司調查報告書》。報告大意是,認定申新的資產與債負相抵已經倒掛,並指責申新「無組織、無管理」,非速行清理債務和「改換經營組織」不可。因此,提議組成臨時管理委員會,由政府供給300萬元為營運資本,六個月結束,所有盈餘或虧損,併入公司債務債券內計算。報告最後認為,「倘今日仍以榮氏為中心,則外間已無信仰,中心無法可以維持。」

榮家對實業部給出的方案大吃一驚。明眼人一看,這就是要用300萬元收走榮家數千萬元的資產。陳公博還在報紙上公開表態,認為申新惟一的出路就是「收歸國有。」這一幕宛然兩年前的招商局案重演。

榮家兄弟當然不肯束手就擒,榮宗敬給蔣介石寫信,指摘實業部「不言救濟而言整理,不言調查而言估計,此中消息,實足令人寒慄。」在給財政部長孔祥熙的信中,他更是哀嘆說,「民商何罪,申新何辜。」榮氏的同鄉老友吳稚暉也幫著反抗,他在給陳公博的信中諷刺說,「中國吃豆腐者多,故冒險者少,弟雖個人決不敢效,實崇拜之至。」指白了說陳公博是乘火打劫。他進而說,「即如榮先生者,一個莽金剛,難免跌倒在眾小鬼之社會也。」吳稚暉是國民黨最資深的開黨元老之一,陳公博是共產黨「一大」代表,後來投靠汪精衛做了貳臣,因此,雖然對吳的辱罵惱怒已極,卻也只好唾面自乾。與此同時,全國棉紡織業也對實業部的提議群起反對,大家都知道齒亡唇寒的道理,申新一旦歸公,很快就會輪到自己了,無錫、天津、河北等地的紗廠聯合會紛紛通電行政院、財政部和實業部,形成了一股強大的社會輿論。到8月,陳公博只好畏難止手,不得不將「由實業部整理」改為「由榮氏本人大加整理」,但是,發行特別債券等等,一概莫談。

這就是「救榮」的第一出鬧劇,榮氏想請個救援,沒有料到卻差點招進一個強盜。驚魂未定,第二齣劇接著上演了。

榮宗敬為了擴張事業到處舉債,其中向英資滙豐銀行曾貸款200萬元,以申新七廠為抵押,到1934年12月,這筆借款到期,榮家無力清償,於是,滙豐提出公開拍賣七廠,這是一個擁有5.6萬紗錠、3000多工人的大廠。環顧國內棉紡織業,所有華商紗廠個個自保不暇,如果拍賣,勢必會落到日商手中。榮宗敬大急,他沮喪地對來訪記者說,「中國實業到此地步,前途實不堪設想。」接著,他說出了那句無比悲情的感慨,「上天不令中國人做第一等人」。

在這裡,有一個疑惑需要說明,在危急驟然到來的時候,為什麼華商紗廠均陷困境,而日商紗廠卻會活得不錯?除了資本雄厚、技術和管理先進之外,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稅賦上的差別,這也是榮宗敬等人對政府至為不滿的地方之一。學者嚴中平在《中國棉紡織史稿》中舉例說,如果華商紗廠要用進口棉花,每擔先得交14至15銀元的進口稅,當棉花紡成紗後,每擔又要交8.5至11.63銀元的統一稅,這樣華廠的生產成本加起來就比日廠每擔要貴22到26銀元。據他的研究,華廠所承受的稅收和利息將近有日本人的五倍之多。

1935年3月26日,申新七廠被滙豐公開拍賣,果然華廠無人應拍,日本豐田紗廠以225萬元一舉競走。消息一見報,頓時濺起軒然大波,國人痛恨日本已久,大有寧可燒掉也不入敵手之慨。第二天,滙豐和日商前來貼接收封條,被工人用高壓水龍頭沖走。又一天,工會召開救急會議,推舉10個代表向政府請願,表示「廠存與存,廠亡與亡,不惜任何犧牲,誓死抗爭到底。」

全國實業界再度聲援,華商紗廠聯合會、上海市和南京市的商會、上海總工會等紛紛表達抗議,上海的中華國產廠商聯合會更通過決議,「通告全市國貨廠商,即日起,對外商銀行實行斷絕往來,凡吾國上任,各須以身作則,切實履行。」國內各大媒體連日發表社論,一致反對。在這種情況下,英國駐滬領事館出面協調,滙豐被迫同意解除拍賣,榮氏所欠抵押借款延期到1940年底全部還清。

榮家再逃一大劫難。七廠之困緩解,斷血之虞猶在。接下來的第三劇,出場的則是一個更強的人物。

到了1935年4月,國內銀行界天地突變——具體景象將在下文細敘——宋子文重新出山,執掌國營化後的中國銀行,宋榮關係一向不錯,榮宗敬多次登門求援,甚至寫下口吻極其卑微的信函曰,「宗敬有心無力,不能有所主張,請於公暇賜一電話,約定地點與時間,俾得趨前領教,以便遵行。」宋子文諾諾多時,一直不置可否。

轉眼9月,兩人再次面談,榮宗敬一如既往地大倒苦水,宋子文傾耳聽著,突然。他用十分輕描淡寫的口氣說,「申新這樣困難,你不要管了,你家裡每月2000元的開銷由我負擔。」榮宗敬當場目瞪口呆。

數日後,宋子文終於拿出拯救計畫,這竟是一個比陳公博還要苛刻的方案:中國銀行將申新所有九家紗廠全部收下,然後發行企業債券,以新債券還舊債務,所有債務分為營運貸款、不動產抵押借款、銀行錢莊無抵押借款、個人儲蓄存款和榮家存款為五等,依次進行償還,並內定中國銀行總稽核霍寶樹為申新總經理。宋子文給出的惟一誘惑是,申新所欠銀行和錢莊的借款利息均由一分減為五厘。此案等於把榮家從申新一腳踢出。

這是申新擱淺以來最大的危機,也是榮氏創業三十多年來最兇險的時刻之一。宋子文的政商勢力遠非陳公博之輩可比,他蓄謀半年,赫一出手,榮家倖存的機會已經渺茫。當時擔任榮宗敬助手的是榮德生的大兒子榮偉仁,他在一封信中披露了家族擔憂:「政商合辦之事,在中國從未做好,且商人無政治能力策應,必至全功盡棄。事關股東血本,生死問題,非努力理爭不可。」

榮宗敬四處找人說情,竟沒有人敢於出面得罪宋子文。時間很快到了1936年2月12日,宋子文在自己的家裡召集申新的三家大債權人開會,決定申新的命運。與會五人,分別是浙江興業銀行的徐新六、上海銀行的陳光甫、中國銀行的宋子文、汪楞伯和霍寶樹。這時,榮家兄弟已如盤中之物,頹頹然而任人分食。

會議開時,陳光甫居然稱病沒有到,替他來的是往來部經理李芸侯。宋在桌上特地擺了個大蛋糕,是為慶祝時用的。

70多年後,榮家後人對歷史學者傅國涌追憶當時情景:會議是下午2點開始的,宋子文叫霍寶樹把列印好的整理申新的英文文件逐段念,念一段,問大家有沒有意見。最後,李芸侯發言,他講話有點結巴,但是意見卻表達得很清楚:「這個辦法,敝行不能同意。」宋驚問:「光甫已同意了!」李說:「這筆款子是我放的,所以歸我負責。照這辦法,我行肯定要虧本,還望宋董事長大力幫助我們渡過難關。」——李所謂的虧本,是指申新欠上海銀行1200多萬元,年息由1分降到5厘,每年要虧至少50萬元。宋說:「那麼如何辦呢?中國銀行也是同意的。」李說:「或者把上海銀行借給申新的款項轉給中國銀行,中國銀行是發行銀行,問題不大,我們行就承擔不了。」眾人聽了,臉色驟變,宋說:「這樣就不能再談下去了」。會議不歡而散,桌上的蛋糕沒有人碰過。

就這樣,靠著陳光甫的仗義,榮宗敬從宋子文的虎爪下悚然逃生。其後的半年裡,申新各廠時開時停,苟延殘喘,榮家兄弟如同兩個溺水之人,日日拚死撲騰,全靠本能求活。1936年10月1日,榮家與中國、上海兩行訂立「委託經營簽約書」,保住了所有權。到秋天,委靡了兩年多的市場終於發生變化,棉花豐收,價格下跌,紗、布價格上揚,市場轉暖,停工的申新各廠先後開工,到年底,公司居然扭虧為盈,榮家終於熬出生天。

榮家顯然是幸運的,在本次經濟危機中,國營事業集團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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