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870-1910:留著「辮子」的洋務運動 企業史人物 北方一周

晚清至民國初,北方最著名的實業家就是周學熙,周學熙是繼盛宣懷之後,聲名最隆、成就最大的官商。他出身官宦世家,父親周馥早年追隨李鴻章,官至兩廣總督,也是一個著名的洋務派大臣。他跟袁世凱關係緊密,一度成為北洋政府的財政操盤手。周氏實業龐大,是民國初期規模最大的實業集團之一,與江南的張謇並稱為「南張北周。」

周學熙三十歲時就當上了開平礦務局的總辦,一方面是因為他精於商略,另一方面則因周家與張翼是兒女親家關係。張翼賣局後,周憤然辭職,隨後投奔當時正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山東巡撫袁世凱,兩人氣味相投,袁的一個兒子與周的妹妹結婚,於是親上加親,結成官商同盟。

周學熙對開平被騙耿耿於懷,發誓要將之收回,他認為能源是一切工業的基礎,「煤為製造之根本,根本不立,他事皆無基礎。」在張翼倫敦敗訴後,他當即向袁世凱提出「以灤制開」的策略,就是在開平礦附近,再開辦一個比開平大十倍的灤州煤礦,將開平礦區的礦脈團團圍住,然後通過競爭壓垮開平,使其就範,最終達到收回的目的。

這個很有創見和野心的想法得到了實施,1907年,灤州煤礦有限公司成立,周出任總理,以50萬兩官銀啟動,另募200萬兩商股,註明不允許外國公司入股,「招股許可權為華商,概不搭入洋股。」為了表達支持,已經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凱宣布「灤州煤礦三百三十平方里嚴禁他人採礦,」同時明定該礦是北洋官礦,為北洋軍需服務。

周學熙在灤州開礦時,手腳並用,土洋齊上,既使用了最新式的採煤機械,也土法上馬挖了很多小煤窯,一時間開平礦區四周星羅棋布,頓成被圍之勢,十分恐怖。從1908年正式投產到1912年,灤州煤礦產煤130多萬噸,在京津市場的銷量不斷上升。為了形成市場壓迫,周學熙一開始就使上了價格戰,同樣品質的煤硬是比開平的價低。在1906年到1910年期間,開平的效益一直非常不錯,年均獲利有200多萬兩,股息率年均達12.5%,但是,灤州煤的騷擾戰略,還是讓英國人大呼吃不消,1911年之後,開平煤也就地降價銷售,甚至一度把價格壓到比灤州煤還低。周學熙也有點受不了,他向各洋行借款,又遭到開平公司的暗中阻擾,最後不得不發行了150萬兩的債券。

開平與灤州的纏戰,打到雙方皮開肉綻,兩敗俱傷。周學熙與英方就兩礦合併事宜多次談判交涉,雙方在公司性質、利潤分配和管理權三個敏感問題上爭執不下。最後,英商眼看中央政府抱定支持周學熙的態度,爭執下去已沒有好處,便同意將開平交還中方,代價是要「贖款」270萬英鎊。周學熙討價還價,減至178萬英鎊。英方已決定同意。可是,局勢在1911年10月又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突變。

那個月,在武昌爆發了辛亥革命,朝廷岌岌可危,北方港口各國軍艦拉響警笛,彷彿又重現11年前庚子國變的兇險景象。灤州公司的股東們生怕再次出現當年被洋人槍杆子奪走煤礦的悲劇,匆匆同意再議合併。於是,主客頓時易位,11月,開平、灤州達成「合辦條件協議十款」,同意合併成中英開灤礦務有限公司,股權對等平分,利潤則由開平得六成,灤州得四成,管理權由英方把持。

開灤合併的得失,在商業史上很有爭議。有學者認為,這場合併對於開灤雙方都是好事,兩大煤礦從此不再打價格戰,達到了整合的規模效應,在商業談判上也算是平等,與當年的張翼賣局已不可同日而語。也有學者認為,開灤合併實質上是「以開並灤」,灤州煤礦以十倍面積只得四成利益,而且管理權盡入英人之手,其結果與周學熙的開辦初衷簡直南轅北轍。開灤案例再次以最直接而殘酷的方式證明了那個道理——國不強,則商不立。此後三十多年,開灤煤礦始終被英資公司控制,一直到1948年底才由新中國收回。

周學熙對開灤合併的結局當然是十分傷感,他拒絕出任新公司的督辦。在日記中,他慨然曰,「吾拂虎鬚,冒萬難,創辦灤礦,幾頻絕境,始意謂,將以灤收開,今僅成聯合營業之局,非吾願也。」他還在家中寫了一副對聯,「孤忠惟有天知我,萬事當思後視今。」壯士未竟之意,斑駁落寞紙上。

就在灤州煤礦跟英國人大打出手的同時,周學熙利用袁氏背景創辦了眾多實業,跟盛宣懷一樣,他經商的主要手段是謀求官商壟斷,而一生最重要的商業對手,則大多是跨國公司。

1906年,他辦了啟新洋灰廠,這是惟一的大型國產水泥工廠。當時水泥市場被日本企業壟斷,為了擠垮啟新,日商採取價格戰,一袋日本水泥在日本本土的銷售價是每袋2.97兩,運來中國的運費平均每袋2.5兩,但日商卻以每袋3兩的價格出售,明擺著每袋虧損2.4兩。啟新起而應戰,將原來每桶的售價從2.25兩降到1.55兩,袋裝水泥則從每包1兩降到0.7兩。為了降低製造成本,周學熙要求自己控制的灤州煤礦以七折價格向啟新供煤。同時,他充分利用官商優勢,包攬了當時幾乎所有重要的建築工程項目,諸如淮河鐵路橋、黃河大橋,青島、煙台、廈門、威海等地的海壩、碼頭,以及北京圖書館、燕京大學、大陸銀行、交通銀行、河北體育館、上海郵政總局等有名建築,用的都是啟新公司的的馬牌水泥。在修建京張、京漢鐵路時,朝廷甚至明令要求使用馬牌水泥。雙管齊下,周學熙硬是從日本商人手中搶走水泥市場,壟斷中國市場十餘年,銷量達到全國總銷量的92%以上。

1908年,周學熙獲准在京城建設自來水工程,他用22個月把20萬米長的水管鋪遍了北京城。1915年,周學熙在天津創辦紗廠,他向袁世凱討得特權,所購機器料物及棉花等原料免除一切捐稅,製成的紗布也只徵收一道出廠稅,之後在各省銷售不再徵稅。這種優惠自然讓紗廠獲得暴利。此外,他還創辦了中國實業銀行,投資創辦耀華玻璃公司,擁有公路、鐵路和運河的運輸主動權,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周氏企業集團,其總資本最高時達到4000多萬銀元,為全國最大企業集團之一。

在經商同時,周學熙還擔任了袁世凱的「錢袋子」。1912年,袁出任民國大總統,國庫空空如也,周學熙受邀出任財政總長,他跟英、法、美等六國財團洽談借款事宜,當時國事一日三變,南北貌合神離,以周學熙的手段竟也沒有騰挪的空間,在袁世凱的催促下,最終達成向英國滙豐、德國德華等五國銀行借款2500萬英鎊的「善後借款協議」。這筆貸款以全國鹽稅為抵押,是財政史上的一大痛事,而且,債券九折出售,八四實收,實際借到不過2100萬英鎊,再扣除之前的種種墊款600萬英鎊、各省已借的280萬英鎊以及革命期間各國損失賠款200萬英鎊,政府實得竟不過債面的一半,可是,47年的利息卻高達4285萬英鎊。周學熙在這場談判中百般周旋,受盡折磨,條款公布後更是被國人痛罵賣國,他深以為恥,不久就辭去職務。

1915年,他再度被袁世凱請出擔任財政總長,當時,張謇則擔任農商總長,「南張北周」一同入閣,算是報章上的一件軼事。兩人都由官紳而成鉅賈,但是卻因路徑不同,而有著完全不同的經濟政策理念。

張謇在創業過程中深受官僚之害,所以他一直認為官方介入企業只會破壞經營自由,與民爭利,必然導致企業的失敗。他同情在官僚和外商夾縫中艱難生存的民營企業,用「千萬死中求一生」來形容私人企業的困境,所以他願意代表私人資本發出縮減壟斷、擴張民營的呼聲。他就任農商總長後就發布公告:「從今天開始,凡隸屬本部的官辦企業全部停辦,改由招商承辦;但是有一些大宗的實業,比如絲茶機械等,一兩家私人公司是無法經營的,但其重要性關乎社會農商業的進步,那麼,可由官方先作規劃,引起人民的興趣,然後交給民營承辦。」其思路脈絡,與日本明治維新的主張基本偶合。

周學熙則儼然是官商出身,所從事商業都與政府絲縷相關,頗得其利。所以,與張謇的自由商業主義全然不同的是,他在財稅經濟等各方面都表現出強烈的國家主義。他提出要「實行國家社會主義,使各種產業勃興,大開利源」,他主導規划了十大實業與交通建設項目,包括雲南銅礦、延長石油、利國鐵礦、漠河金礦、秦皇島商埠、海塘船塢、口北鐵路、各省鐵路,沿江一帶實行森林法,開設紡織工廠等。這些項目都帶有濃厚的中央計畫色彩。

也是在當總長的時候,他謀劃在天津辦紗廠。他一方面廣邀政府中的大員入股,袁世凱的兒子、政府總理、內閣部長及大軍閥等多人成為股東,另一方面就是向政府爭取種種政策優惠,在取得了稅收上的重大減免後,他甚至還提出「在直、魯、豫三省專辦30年」,也就是整個華東地區只能由他老周家獨營紡紗廠。此議要得到財政部和農商部的共同批准,周自己就是財政總長,很爽快地蓋了「同意」的大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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