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870-1910:留著「辮子」的洋務運動 企業史人物 一代「商父」

在百年企業史上,盛宣懷被視為「商父」,他是一個絕代的天才型官商。然而,也正是因為他的才華超眾和意志堅強,卻也把洋務事業引向了一個百劫不復的深淵。

盛宣懷每辦一實業,必身躬親為,不嫌其煩。修建鐵路時,他已年過五旬,而且時患哮喘、痢疾等惡疾,他仍然奔波各地,在病榻上處理事務。他交際廣大,據記載,有常年通信的人士就多達2000餘人,每有私密重要信函,必親撰親寫,其精力旺盛實在駭人。

終其一生,盛宣懷的所有事業都是在跟國際資本的競爭中壯大起來的。他所開拓的實務,無論是輪運、礦務、電報,還是鐵路、鋼鐵和銀行,都是一個現代商業國家的基礎性產業,每一項俱事關國計民生,稍有不慎,都可能動搖國本。更為驚心的是,他身處一個財盡民貧、國家飽受侵略屈辱的亂世,國庫空虛,官僚腐敗,民眾迷信,幾乎沒有可以依賴的力量,他憑一己之力,以弱者的身份呈現強人之姿態,從列強手中奪回了諸多的國家主權和經濟權益。

他對國外資本從來十分排斥,以強悍的姿態與之抗衡。在招商局時期,他跟英美公司在長江航運上打了10年的「水仗」,洋商為了壓垮招商局,一度把運費降到過去的一成,他硬是挺身而戰,最終把對手逼到談判桌上籤訂了「齊價合同」。在辦電報局的時候,他頂住壓力,通過艱苦談判,將兩家外資電報公司在沿海地帶的電線全數拆除,讓「洋線不得上陸」,維護了國家的主權。辦鐵廠和修鐵路也是一樣,他堅持以我為主,反對洋股介入,甚至因此與李鴻章、張之洞等洋務重臣公開抗辯。在礦務勘探和開採上,他每一聽說洋商發現或打算開採某一工程,就必定要急急地寫信給朝廷,要麼阻止要麼搶先,總之千方百計要把礦權攬入懷中。數十年間,在很多時刻,盛宣懷的確扮演了國家經濟利益捍衛者的角色,這也是他十分值得尊敬和懷念的地方。

盛宣懷與洋人競爭的重要手段,就是充分利用政府壟斷資源。早在創辦輪船招商局的時候,他就提議用40萬石漕運業務來為公司「打底」,在跟洋商打「水仗」的時候,他要求李鴻章給予種種政策上的優惠扶持,譬如減免漕運空回船稅、減免茶稅、增加運籍水腳以及緩提官本等等。辦鐵廠和修鐵路的時候,他更是雙管齊下,一方面要求「軌歸廠造」,保證了漢陽鐵廠的利潤,另一方面則全面排斥洋資進入。1893年,上海機器織布局因失火造成重大損失,盛宣懷被派去救局,他以保護民族紡織業為由,提出兩大產業政策,一是嚴禁洋商進口紡織機器而設廠,二是織布局的紡織品銷售「免完稅厘」,這一卡一免,就為陷入困境的企業放出了一條活路。

盛氏的這種經營戰略,在後來的中國經濟學者看來一點也不陌生,它幾乎是所有國營壟斷型企業的必殺招數。其利在於,壟斷能夠產生龐大的效益和競爭力,其弊則在於,企業因此患上「政策依賴征」,並沒有形成真正的市場競爭能力,就跟百年後的無數國營企業一樣,在擺脫了初期的困境之後,國營體制所內在的制度弊端必然愈演愈烈,終成不治之症。據當時人士記載,盛氏所屬的諸多企業都官氣沉沉,同鄉遍地,效率低下,費正清在《劍橋中國史》中描述盛宣懷主持下的通商銀行,「董事們主要關心的,是控制各省與北京之間匯劃政府經費這一有利可圖的業務,沒有向工業提供貸款的打算。其少數的工業貸款,也主要給了盛自己掌控的企業。」這種壟斷型國營企業的利弊,百年以後視之仍然是昭然若揭。費正清因此對他的評價是:「由官員變為官僚企業家的最明顯的例子是盛宣懷……他喜歡搞官場上的權術而不惜犧牲健全合理的商業經營方式。他在那些明顯地享受著壟斷或者大量官方津貼的企業中無往而不勝,而在有競爭的企業中卻往往敗北。」

盛宣懷的恩師李鴻章曾用十六字形容盛宣懷,「一手官印,一手算盤,亦官亦商,左右逢源」,這種「一體兩面」的官商形象,正是洋務運動的一大特色。在千年的正統儒家思維中,商人天性重利,社會地位排在官士農工之下,與乞丐、妓女為同流。晚清國衰,幾乎所有的有識之士都開始改變對商人的觀感,官督商辦既是無奈之舉,也有深刻的進步性。可是,在具體的操作中,政府始終無法遏制自己對權利的慾望,情形危機時,商人被大大地推在前面,而等到環境稍有更新,當即無情出手,不但攬事爭利,而且羅罪逐人,從來不假顏色。

作為「官督民辦」模式的首倡者,盛宣懷的基本理念就是:「民資可用,也可欺凌。洋資可用,絕不可信。」

他的所有實業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均有民間資本參與,他深信「非商辦不能謀其利,非官督不能防其弊」,在拯救漢陽鐵廠一案中,盛宣懷的實業理念顯然比只知道「政治正確」卻從來「不問費多寡」的張香帥已是務實很多。不過從實踐來看,「非商辦不能謀其利」或是商業真理,「非官督不能防其弊」卻是大大的未必。在官督商辦企業中,商股在經營中都沒有說話權,僅為可利用者而已。在盛宣懷的經營團隊中,多有買辦出身的職業經理人,其中不乏象鄭觀應這樣的經營奇才,不過,這些資金及人才在盛看來,都無非是可以利用之「物」而已。對所有項目,他一直以政府代管人的身份牢牢地掌握著控制權。

盛宣懷到底是官員還是商人,在當時就有爭議。1897年6月,就當他如日中天的時候,他的一個下屬、上海電報局總辦經元善就尖銳地提出了這個問題。經元善早年是一個錢莊商人,與鄭觀應曾結拜金蘭,也是一個改良思想很激進的人,曾在上海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女子學校「經正女學」。他在給鄭的一封信中就直言盛宣懷「身份不明」,「任官督,尚忽於統籌全局之擴張,任商辦,猶未能一志專精乎事功」,他還引用一位蘇州商人的話說,盛的作派是「挾官以凌商,挾商以蒙官」。

數十年間,盛宣懷多次被言官彈劾,其指責大多是「害則歸公,利則歸己」,其指摘半是誣陷,半是事實所在。盛宣懷所經營企業,往往公私不分,沒有迴避制度,更沒有透明、公開的監管體制。他掌印招商局後,把買辦出身的徐潤、唐廷樞先後驅趕出局,同時則乘危將他們的股份據為己有,經多年暗箱操作,終於持股2.2萬股,值銀440萬兩,成為最大的個人股東。接管之初,他在清算產業時發現,購併旗昌洋行時有47間房產約合50萬兩,沒有列入帳冊,便密函李鴻章,建議派心腹數人另立一個公司收買下來,估計每年可得8%的收益,並詢問李是否願意附股。在創辦通商銀行的時候,為了爭取朝廷支持,他公然向大學士王文韶行賄,為他在銀行中「代留500股」。

正是在這種曖昧不清的經營活動中,他繼胡雪岩之後,成為了晚清「首富」。在他去世後,盛家請出「世家恩公」李鴻章的長子李經方出面主持清理財產,認定財產總額為白銀1349萬兩。盛宣懷一生自詡為國經略,嘗說「言者皆指為利權在手,不知此皆千百人之公利,非一人之私利也……不過想要就商務開拓,漸及自強,做一個頂天立地之人,使各國知中原尚有人物而已。」在如此慷慨陳詞之下,身處一個民窮財盡的年代,居然能聚斂如此財富,實在是一個大諷刺的事實。

盛宣懷這類「天才型官商」的出現,既是偶然,也為必然,總而言之卻是中國商業進步的一個悲劇。他以非常之手段完成不可能之事,卻始終無法擺脫官商邏輯。在某種意義上,正是他的強勢試驗,在暮氣重重的晚清帝國掀起了一輪實業建設的高潮,取得了驚人的突破,另一方面,則因其強勢的官商風格,讓洋務運動越來越濃烈地籠罩上了國營壟斷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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