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870-1910:留著「辮子」的洋務運動 第四章 1894年:狀元辦廠

輸卻玉塵三萬斛,天公不語對枯棋。

——陳寶琛《感春》1895年。

1892年2月4日的《紐約時報》登了一則新聞稱,「大清國開始發生該國歷史上最大的變化,毫無疑問,這種變化在今後若干年裡對整個帝國產生深刻影響,甚至可能進一步打開保守封閉的枷鎖,將大清國帶進人類進步歷史的前沿,總之,將超越過去50年變化的總和。」

初讀至此,人人以為大清帝國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了,其實,被報紙信誓旦旦地認定為「最大變化」的是一則花邊新聞:20歲的光緒皇帝開始學英語了。從這一年的一月開始,每天由兩個受過英美教育的國子監學生負責教授皇帝學英語,這件事情還以詔書的方式告知全國。美國記者的邏輯推演是:皇帝屈尊學英語之後,3000年的「老規矩」就會被放棄,國家制度就將被改變,接下來,「大清國就應該在文明國家的行列中佔據一個適當的位置。」

可惜的是,歷史沒有耐心等待這種漫長的理性演進。很快,它以一種殘酷的方式,讓中國人猛地瞪大了充血的眼睛。

1894年7月,清朝與日本因朝鮮問題爆發戰事,因為這一年是甲午年,史稱甲午戰爭。這兩個在20多年前同時進行近代化改革的東方國家,決定當面較量。

據《世界軍事年鑒》的統計,當時清朝的海軍能夠排到世界海軍實力的第八位,而日本海軍則是第十六位。雙方艦隊中的不少中層指揮者,都是西方軍事學校畢業的同學。而在陸軍方面,日本的陸軍是在明治維新之後才開始興建,不超過10萬人。可是,戰事從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局面,7月開戰,中方先是敗於平壤,清軍狂奔五百里,將朝鮮全境讓於日軍。繼而,在黃海的海戰中失利。從9月到11月,戰火延燒到本土,82營數萬清軍僅三天就丟失鴨綠江防線,接著再失重鎮旅順口。1895年1月,中日海軍的主力在威海衛一帶決戰,僅短短十餘日,戰事便以中方完敗告終,主將丁汝昌自殺。李鴻章苦心經略的北洋海軍全軍覆滅。

甲午慘敗,清王朝被迫簽署《馬關條約》,賠償驚天巨款,並割讓台灣。日本獲賠白銀2.6億兩,加上擄獲的戰利品和現金,合銀3.4億兩,相當於日本全國年財政收入的6.4倍。日本得此巨款,竟一時間不知如何使用,時任日本外務大臣後來回憶說:「在這筆賠款以前,根本沒有料到會有好幾億兩,我國全部收入只有幾千萬兩。所以,一想到現在有3.4億兩白銀滾滾而來,無論政府還是私人都頓覺無比的富裕。」此筆巨資被大量用於修築鐵路,發展航運、造船和機械製造,明顯提高了交通和工業水平,中日國力從此越拉越大。另外一件重要的變革是,日本利用甲午賠款進行了幣制改革,建立起金本位制。從19世紀70年代起,歐美等國相繼採用金本位,銀價不斷下跌,導致銀本位國家貨幣貶值和匯率不穩,這也是當時的兩大「白銀帝國」——中國與印度衰落的一大原因。所以日本也想建立金本位,但苦於資金不足,一直沒能如願。甲午賠款一舉解決了資金問題,為建立金本位奠定了財政基礎。日本學者寺島一夫在《日本貨幣制度論》中說:金本位是「日本資本主義的一環,能與其他列強角逐世界市場的金融標誌」。

《馬關條約》是在日本馬關的春帆樓簽訂的,雙方談判時,李鴻章坐的凳子竟比日本人都要矮半截。後有國人至此遊覽,莫不視之為「第一傷心地」。據基督教廣學會《萬國公報》報道,簽約之際,日本首相、明治維新主將伊藤博文與李鴻章曾有一番對話,兩人各主國政,多年相識,堪稱老友,伊藤說,「日本之民不及華民易治,且有議院居間,辦事甚為棘手。」言下之意頗有炫耀日本「三權分立」的議會制度,李鴻章不知就裡地答曰,「貴國之議院與中國之都察院等耳。」伊藤說,「十年前曾勸(中國)撤去都察院,而(李)中堂答以都察院之制起自漢時,由來已久,未易裁去。」李鴻章喃喃無以應答。條約簽訂後,李鴻章當夜吐血。

正如伊藤所諷,清帝國的制度滯後已是天下共見,可惜統治者一直未肯直視。

自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中國儘管還經歷了1860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1884年的中法戰爭,不過,最後的尊嚴仍未喪失,甲午戰敗卻是半個世紀以來,帝國遭遇到的最大失敗,而且是最具恥辱性的失敗。統治者從此自信心喪失殆盡,因背負巨額賠款,政府的獨立財政破產,靠向西方大國舉債度日。帝國上下,則莫不瞠然,始時莫名驚訝,繼而悲憤激狂。

在中國歷史上,甲午戰敗是一個歷史性的轉折時刻,所謂「一戰而人皆醒矣」。晚清至民國初年最傑出的改革思想家梁啟超嘗言,「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則甲午一役始也。」後世的葛兆光教授也在《中國思想史》中認為,「這種深入心脾的憂鬱激憤心情和恥辱無奈感覺,大約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從來不曾有過的。」

便是在這種歷史性的悲涼時刻,三個中國知識分子各自做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選擇:37歲的康有為選擇了變法,29歲的孫中山選擇了革命,42歲的張謇選擇了實業,而其終極目標都是救國。

1895年4月,《馬關條約》傳到北京後,舉國激憤,人人思變,雪恥強國之聲陡然放大。時值十八省1300多名舉子在京會試,37歲的廣東南海考生康有為在一夜之間趕寫萬言書,提出「拒和、遷都、變法」,強烈要求光緒皇帝「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是為震驚天下的「公車上書」。

在接下來的三年半里,中國進入了一段維新變法的時期。自此,以知識分子為主的維新派替代以中高級官吏為主的洋務派,成為中國改革的新主流。

康有為的上書得到了光緒的積極回應,他和弟子梁啟超、譚嗣同等人先後進入中央核心,成為朝廷最炙手可熱的新潮人物。他們向皇帝提出了眾多激進的改革方案,其中包括建設現代化軍隊、提高稅收、發展國家銀行系統、建立鐵路網路、成立現代郵政系統,以及建立培訓學校來提高農業品質等等,這些設想與洋務派在理念上基本一脈相承。為了向全社會推廣維新理想,康、梁等人先後在北京、上海、天津和湖南等地出版了《中外紀聞》、《時務報》、《國聞報》和《湘報》,全國議論時政的風氣逐漸形成,在這以前,全國各地的茶館大都貼著一張紙條「莫談國事」。到1897年底,各地已建立以變法自強為宗旨的學會33個,新式學堂17所,出版報刊19種,英國傳教士傅蘭雅(John Fryer)在他主編的《上海新報》上評論說,「整個中國,書籍生意大幅增長,連印刷機都跟不上這步伐,中國終於蘇醒了。」連一些洋務派大員也加入到了維新的行列,湖廣總督張之洞甚至加入了康有為組織的強學會,還公開認捐5000兩,並擔任上海分會的會長。

維新運動的發起者儘管是一群趕考的意氣書生,不過在當時影響最大的維新書籍卻是由一個買辦寫成的,他就是十多年前寫過《救時揭要》和《易言》的鄭觀應。

鄭觀應在過去的十年里,一邊忙著為盛宣懷打理各地的實業事務,一邊還在完善著他的變革思想。1894年春夏,就當甲午海戰開打的前後,他刊印了五卷本的《盛世危言》。他自稱,「時勢變遷,大局愈危,中西之利弊昭然若揭。」在這部書中,他繼續呼籲「習兵戰不如習商戰」,提出創辦新式銀行、平等中外稅收、收回海關權、鑄造簡便通貨等等切實可行的措施。他更大膽地提出向日本學習,「何不反經為權,轉而相師?」這種務實氣魄絕非尋常書生可比。另外,更為重要的是,他比十年前更為清晰地提出了政治改革的要求,內容包括實行立憲、設立議院、進行公開選舉,他堅定地寫道,「政治不改良,實業萬難興盛」。

《盛世危言》一經刊印後,很快洛陽紙貴。一些朝廷官員將之向皇帝獻進,光緒看後大為讚賞,命總理衙門印刷2000部散發給大臣閱看。經過皇帝的推薦,此書成了近代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時政類暢銷書,英文的《新聞日報》刊文說,一些地方的考試常以《盛世危言》中的內容作為考題。該書在當時對國之青年的影響非常之大,很多年後的1936年,毛澤東在與美國記者斯諾的交談中就說,「由於父親只准讀孔孟經書和會計之類的書籍,所以在深夜把屋子的窗戶遮起,好使父親看不見燈光。」他偷讀的書中就有《盛世危言》,此書讀畢「激起我想要恢複學業的願望。」(除了《盛世危言》之外,另一本很轟動的維新書籍是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嚴復是福建侯官人,早年就讀於福州船政學堂,後被公派到英國留學,他對達爾文的進化論十分讚賞。1898年,他翻譯出版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寫於五年前的一本著作《進化與倫理》,並定名為《天演論》,該書所提出的「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進化理論應合了當時救亡圖存的國民情緒。)

同樣是在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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