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 科龍:一條被刻意獵殺的龍 八方說詞一 可惜了,科龍

北京大學 周其仁教授

讀科龍的報道,被一個問題折磨:要是還由創業老總潘寧那一代人領導,科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嗎?知道歷史不容假設,可忍不住就要那樣想。因為與潘寧和當年的科龍有過直接的接觸,有幾句不吐不快的話,要寫下來。

第一次見潘寧,是1998年在成都。當時科龍到西南大展拳腳,收購一家軍工廠的車間改建電冰箱生產線。聽潘寧的講話,沉穩里透出豪情。當時中國出現「通縮」,經濟不景氣,科龍偏偏在那個時刻大舉投資,不能不觸發我的好奇心。當面問潘寧,他只回答了一句——到熱的時候就晚了。從此,我對科龍就上了心。幾個月後,河北省請潘寧給當地企業家講話。得到消息,我凌晨起身從北京趕到石家莊聽他的報告。還是那個風格,沉穩里透出豪情,闡釋經營企業的核心理念——不熟不做。潘寧講得仔細,河北企業家聽得入神,我這個研究經濟的更覺得「掘到了寶」。午後,潘寧要趕北京的航班到香港,碰巧科龍的車子沒有辦妥進京證。我看時來運到,毛遂自薦說自己1986年就拿到駕照,不妨讓我捎他走。沒想到,潘總還真就上了我這個教書先生的車。

回程路上下雨,我要集中精力對付路況,但還是有幾句交談。科龍1993年在香港上市,所以潘寧時不時要到香港出差。談到香港與內地企業經營環境的差別,潘寧在車上有一句話讓我至今難忘。他說,在香港不需要結識官員,百分之百的時間可以用於市場和業務;回來呢,你非應酬不可!我想,從細部觀察,中國的改革還有千山萬水要走。從此,我訪問企業就多了一道必問的題目:多少時間用於市場,多少時間應酬官場?

有了給潘寧當過一回司機的交情,次年我到科龍做調查就順理成章了。潘寧完全不管我,我想找誰談就找誰談,想問什麼就問什麼。記得在容桂鎮住了一周,每天到科龍不同的部門訪問。對我幫助最大的是潘寧創業團隊里的陳總,最早的三隻「容聲」電冰箱——也是國內首次生產的雙門電冰箱——就是他在1984年領著幾個師傅敲出來的。陳總告訴我,那三隻電冰箱拉到香港技術鑒定合格,但要申請國內許可證就難於登天。

其間的千辛萬苦按下不表,反正,科龍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騰飛。到1999年,科龍電冰箱產量265萬台,年銷售額58億元,利潤6.3億元。就是今天,媒體里一片科龍的負面消息,我還是認為,將來的人要知道「中國製造」是怎樣一回事,科龍當年的故事應該是一個縮影吧。

科龍問題的根子是產權體制。1984年創辦的公司,不是國有就是集體。但是實際上,「出資」的不只是鎮政府的幾萬塊錢,還有潘寧創業團隊的企業家人力資本。市場競爭的壓力使企業的控制權落在企業家手裡,但原先的體制卻不承認企業家人力資本的合法權利。這種特別的問題,在那個時代創辦的國有企業里普遍存在。不過,也正是市場競爭的壓力,逼迫這類企業改制。但是1999年那次調查,我沒有弄明白,為什麼地處順德的科龍在企業改制方面如此縮手縮腳。讀者可能知道,順德是全國中小國有、集體企業轉制的一個發源地。早在1993年,國有順德糖廠資不抵債,靠賣設備發工資,逼得由員工出資持股「租賃」經營,「企業轉制」由此誕生。是年底,順德市鎮兩級工業企業的30%完成了轉制。順德市政府順勢提出「產權明晰,貼身經營,利益共享,風險共擔」作為企業轉制的綱領。

科龍也轉了制。先是員工認購了20%股權,後來又分別在香港、深圳的證券交易所上市,但鎮政府的實際控股地位始終沒有改變。潘寧深惡痛絕的「應酬官場」,還是有制度基礎。我當時不明白的是,在發明了「靚女先嫁」改制方略的順德,政府為什麼還一定要在市場競爭激烈、潮起潮落的家電行業里,維持對科龍公司的控股地位?問過潘寧和他的創業團隊,也問過時任鎮長的徐鐵峰,他們都語焉不詳。

既然「政府控股」,有些結局就難免。就在1999年,因為「到了退休年齡」,65歲的潘寧從科龍下課。雖然從來沒有清楚的論證,為什麼企業家與政府官員一樣到點就要退下。2001年我又到容桂鎮。此時,潘寧一家已遠走高飛,據說再也不想回來;陳總還是夠朋友,送我一套他歷年為科龍質量管理編寫的技術規範,但明言「不談科龍一個字」。真正物是人非!我心有不甘,不顧「禮儀」直闖科龍總部。見到了徐鐵峰,他已從鎮長變為科龍的董事長,正主持新買主的進入;樓上新董事長的辦公室剛剛裝修完畢。命運已定,還談什麼好呢。

不久前,為了回應某些人對企業改制的高調指控,評論到科龍案例,我是這樣說的:「如果還是潘寧掌控科龍,或者在創業人時期就徹底完成改制,我認為格林柯爾入主科龍就沒有那樣容易。」要點是,因為沒有徹底改制,才導致了科龍的下場。這其實是2001年我最後一次離開科龍大樓時的想法。

疑團還是沒有解決:為什麼當年科龍不以潘寧的創業團隊為基礎完成改制?半個月前到順德,我再次討教。了解當年實情的人很難找了,科龍又一次風雨飄搖,不便打擾。看來又要再待來年了。不料臨走時,當地一位朋友拿出一本《大道蒼茫——順德產權改革解讀報告》送我。書的作者是記者徐南鐵,他交代了當時堅持政府控股科龍的原委——時任鎮黨委書記的陳偉根本就不贊成順德市「靚女先嫁」那一套。

這位很有資歷的書記並不完全反對轉制,而是主張「留大,去小,轉中間」。科龍在鎮上一大二靚,當然不能外嫁。書中記錄了陳偉當年的盤算:「科龍可以賣四五十億元,還掉六七億的貸款,還剩下不少。我這當書記的三五年可以不幹活,日子好過得很。但是以後怎麼辦?」他應該不會想到,僅僅幾年「以後」,科龍只要幾個億就被出讓。他更不會想到,當年輝煌的「國家級」企業,竟然以今天這般面目出現在投資人和公眾面前。

無論當年的主政者現在怎麼想,科龍的結局似乎是時也,運也,命也。欲哭無淚。讓我道一句:可惜了,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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