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我的心已經感受不到任何與音樂有關的東西了。

哪怕是一個旋律,一句歌詞,都不能浮現在我的腦海里。匕首也不帶了,微型錄音機也不帶了。每天都覺得身子輕飄飄的,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似乎一陣風就能把我吹到天邊去。我稀里糊塗地混了一天又一天。

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在個人演唱會上都演唱或演奏哪些曲目,事務所的蘆田問了我好多次了,到現在我也沒有回答他。蘆田氣得大吼大叫:「你是不是不想搞這次個人演唱會了?」

「也許吧。」我回答說。

蘆田氣得臉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就像一個心理變態的人發作似的:「什麼?票都開始賣了,給音樂製作人的邀請信也發出去了,有好幾個音樂製作人要來看你的演唱會呢!娛樂界一家出版商還說要給你出CD,現在正準備跟總經銷商碰頭呢!好幾家音樂雜誌都想對你這次個人演唱會做獨家報道,已經有兩家來聯繫過了……」蘆田接連不斷指手畫腳地說了上面這一大套以後,又鄭重地對我說,「不管對你個人來說還是對咱們音樂愛好者協會來說,都是難得的機會呀!」

可是,無論他怎麼說,我就是不為所動。

「剩下的時間連一個月都不到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呀?」

為什麼?我比你還想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追搶劫犯,追到最後不但沒追上,自己還摔倒在馬路上。跑第二棒的已經不在了,這個事實再次強烈地刺激了我。當我把匕首像交接力棒似的向前伸出去的時候,不但沒有人接,反而被搶劫犯的摩托車輪胎彈掉,落在了地上。看著掉在地上的匕首,不,接力棒,我心裡充滿了比悲傷和寂寞還要叫人難受的虛無感。

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在向前跑,為了什麼在唱歌,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不,不光是不清楚,比不清楚還要嚴重。別人對於我的跑,對於我的歌的反應,我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了。我真懷念單純得張口就能說出「因為我喜歡」的中學時代。

在此以前,我好像被卷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被無情地翻弄著。我焦躁不安地想盡一切辦法要從游渦里掙脫出來。我沖著漩渦怒罵著,在漩渦里橫衝直撞,與之展開驚心動魄的搏鬥。我生活,我唱歌,都是在跟漩渦搏鬥。可是現在呢,突然啪地被甩到游渦外邊來了,而外邊是一個什麼也抓不到的虛無的空間,憎恨也好憤怒也好悲傷也好愛情也好,在這裡全都失去了對象,我只能百無聊賴地在虛空中徘徊。

一個人呆的地方,如果還能得到可以怒罵周圍的一切、憎恨周圍的一切的力量,也許還談不上孤獨。真正的孤獨也許正像我現在這樣,呆在一個連憐憫之類的感情都產生不了的地方。我本來就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所以對陷入了真正的孤獨的自己,也不能同情。

儘管如此,到了打工的時間,我還是去便利店接店長的班。這個時候的我,不管是走在僻靜的小衚衕里,還是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覺都是一樣的,都好像走在沒有人煙的地方。在這種孤獨的狀態中,我還能準時去上班,也許說明我還在下意識地等待著什麼吧。我朦朧地感到那是一種淡淡的期待,是這個便利店裡發生的一切使我陷入了虛無的空間,說不定還是這個便利店會幫我脫離這虛無的空間。

或者還可以說,這淡淡的期待也許跟朝山風希有某種聯繫。

但是,我的意思並不是想得到她,也不是想把她抱在懷裡。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我的意識深處非常清楚,那樣做的結果反而會使我陷入更加虛無的空間,連現在這淡淡的期待都會消失殆盡。我會被彈到虛空的盡頭,想回到現在的位置都回不來了。

我知道,這淡淡的期待確實跟朝山風希有聯繫,但我不知道自己要跟她怎樣,才能從這虛無的空間逃出去。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朝山風希出現在了我打工的便利店裡。

不,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她,我說不太清楚。當時我正在機械地唱收唱付。按照店裡的規定,當顧客把要買的東西拿到收款台來的時候,必須大聲報出商品名和價格,還要大聲說出顧客遞過來多少錢,找給顧客多少錢。趁暫時閑下來的時候,我看了放雜誌的書架那邊一眼,朝山風希好像就站在那裡。

書架擋住了她,我只能藉助玻璃窗來觀察她。我向她走過去的時候,她好像在有意迴避我,我只好利用防盜鏡和玻璃窗追蹤她。

她長得的確很像風希,但穿著打扮卻比我所認識的風希時髦得多。翡翠綠的超短裙,亮閃閃的首飾,濃妝艷抹。我從來沒有見過風希這樣打扮,莫非只是長得像而已?

我裝作整理貨架向她靠近,她也好像在裝作選擇商品躲避著我,不管我向哪個方向移動,她都會給我一個不能直接看到她的死角。當她跟我隔著一個貨架時,我跳起來想直接看看她的臉,結果只看見了她那染成了茶褐色的短髮。越是看不到她的臉,越是想看,我現在的感覺就像被卷進了一個吸力很大的漩渦。

「喂!交錢!」

收款台那邊有人叫了起來。我看看收款台,又看看休息室,新雇來的大學生十分鐘以前就該出來了,卻還在裡邊睡覺,工作態度簡直沒法跟小高相比。我只好放棄對那個長得像風希的人的追蹤,回到收款台去收款。

這個風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簡直可以說有幾分妖冶……

我收款的時候,也一直在通過玻璃窗觀察她。她分明也在通過玻璃窗看我——這絕對不是錯覺。她那雙眸子,總是閃爍著一種叫人迷戀的光,紅紅的嘴唇,在給人一種絕世獨立的感覺的同時又覺得非常誘人。

顧客交完錢走了。我離開了收款台,她也開始走動,但我總算捕捉到了她的背影。兩隻纖細的、指甲蓋兒上塗了指甲油的小手隨著身體的走動優雅地搖擺,好像清清的流水裡輕輕搖擺的蘆葦。正因為有流水,才使蘆葦顯得那麼安穩。但是,如果你真的置身於流水之中,就會被捲入那讓你喘不過氣來的漩渦里,直至被漩渦吞沒。

如果是平常那個嚴肅得有點兒過頭的一絲不苟的風希,也許我就不會這麼沒完沒了地追蹤她了。而且如果是那個風希,她肯定會直接站在收款台前,毫不客氣地喊一聲「潤平君」的。我對那種優等生似的風希只會感到反感。

但是,眼前這個可能是風希的人——如果是風希的話,肯定展現的是我所不知道的風希真實的一面。這讓我感到神秘,所以她才能如此吸引我。

直到現在,我除了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以外,別的什麼都不知道。此刻的我,突然產生了對生命的秘密的憧憬,我想伸出手去摸摸它,用嘴唇輕輕地吻它,用牙齒輕輕地咬它,用全身密切地接觸它,那是一種無法描繪的慾望。

但這不是性慾,而是一種在我看來更為深刻的東西……

也許我所迫求的東西在實質上跟她有某種聯繫?精神上的某種東西,強烈地渴望跟自己身外的一個存在結合……如果能夠結合的話,就算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也沒關係,不,不是失去自己的存在,而是一種解放。我想從不自由的自我存在中解放出來,進入到比自我存在更為高級的層次里去。我希望,不,我早就從心底里渴望著了。說也奇怪,近來一直籠罩著我的虛無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又有顧客在招呼我,但我理都不理他們,徑直向風希追了過去。就在我覺得緊跑幾步就會抓住她的手的時候,她走到店門外邊去了。

我正要追出去,一個顧客從我身後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上哪兒去啊?還不快收錢!這些東西不交錢就拿走你幹嗎?」

原來是附近修路的幾個工人,每人拿了一瓶飲料等著交錢。與其跟他們爭執兩句,還不如把那個偷懶的同事叫起來幫我收錢,我好去追風希,於是我趕緊回到收款台,一邊收錢一邊沖休息室喊道:「平野!」

休息室里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是扔下這幾個顧客走人呢,還是衝進休息室揪住平野的脖領子把這個不自覺的傢伙拽起來呢?正在猶豫的時候,店門開了,又進來一個顧客。

這時,店門開了,奇怪的男人的視線立刻轉向店門。藉助玻璃窗,我發現他的表情發生了很大變化。扭頭朝店門處一看,進來的是O女士。

O女士穿一套黑色的緊身夜禮服,外罩一件雙排扣夾克衫,脖子上圍一條天鵝絨圍巾。大概沒有誰像她那樣來便利店買東西還穿那麼講究。

O女士進店以後看了我一眼,沒拿購物筐就到擺著狗食的貨架那邊去了。我從玻璃窗里看到,那個奇怪的男人警惕的神色立刻消失,變成了一頭食肉類野獸在茂密的森林裡看到小動物時候的樣子,貪婪而狡猾,眼睛裡燃燒著慾望。我忽然意識到他來這裡的目的也許就是O女士,他是為了O女士而冒險來到這裡的……如果是這樣的話,說明什麼問題呢?風希在演唱會劇場的後台對我說過的那番話從記憶深處涌了出來……

店門又開了。從外邊進來一個穿著筆挺的義大利名牌西裝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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