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一咬牙,我把手上的繃帶扯了下來。傷口好像還在往外滲血,每彈一下吉他弦,手掌和指關節就會產生一陣劇痛,冒一身冷汗。

演唱會的所謂劇場位於吉祥寺南邊的井之頭商業街深處一個昏暗的地下室里。靠著牆壁堆著很多啤酒箱子,水泥地濕漉漉的,好像一直沒有干過。在高樓林立、霓虹燈閃爍的大街的反襯之下,這裡顯得特別寒酸。我在後台把一個啤酒箱子倒扣過來坐下,反覆練習著今晚就要演奏的曲目。

「潤平!……算了吧,我看你登不了台了。」看著我疼得佝僂著身子抱著吉他的樣子,音樂愛好者協會事務所的經理蘆田從通往前台的門後邊探進半個身子來對我說。

蘆田留著長發,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臉色青白,表情灰暗,像個在監獄裡住久,心理已經變態的犯人,三十多歲了,還在打光棍兒。參加這個音樂愛好者協會的人都說,協會至今沒有出現明星,都是這個喪門星鬧的。我們都叫他「蘆星」,他聽了還挺高興,以為我們把他當作明星呢,其實是喪門星的「星」。

「潤平,今天晚上你就休息吧。」蘆田又說。

「討厭!」

「你這小子,把好心當成驢肝肺。你彈得了吉他嗎?你空出來的時間,讓那個四人組合上場得了。」

「那個四人組合?除了調皮搗蛋還會幹什麼?出得來聲兒嗎?」

那個組合就是化裝成搶劫犯到我打工的店裡搗蛋,致使我的手受傷的那幾個傢伙。事情發生以後,我什麼都沒對協會說,是他們聽說我要帶傷登台,自己跑到事務所坦白交代了的。

「我必須出場,要是不出場的話,豈不是正中了某些人的圈套!」

「誰也沒給你設過什麼圈套嘛。」

「這回我光彈不唱。」

「不唱啊?是不是要在舞台上來個優美的造型啊?你們這一代人哪,除了知道裕次郎 有點兒胖以外什麼都不知道!」

「認識我的人要來看我的演出。」

「噢,我覺得喜歡你的觀眾挺多的。」

「我只知道一個為了看我的演出特意買了票的。」

「一個?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什麼意思?」

「也許你小子是真的不知道,告訴你吧……」蘆田那叫人噁心的軀體蛇一般溜進來,神秘兮兮地把門關上以後,從西服口袋裡抽出一支煙來點燃,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繼續說:「在外邊排著隊等著入場的觀眾,有八成是沖你來的!不,九成是沖你來的!」

「啊?」

「最近一直是這樣。你小子從來不在事務所露面,想告訴你都沒有機會。別的會員又都不喜歡你,誰也不會特意去跟你說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小子原來一點兒都不受歡迎。還記得吧?你參加過好幾個組合,結果都跟別人弄不到一塊兒去……你從來不跟別人配合。就算你這次被觀眾看上了,下次再來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這個組合里了。但是,自從你獨自登台以後,你的歌詞,你的曲子,吸引了很多觀眾。在我們發給觀眾的調查表裡,讚揚你的意見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不少觀眾寫信來呢!」

「胡說八道,怎麼我一封也沒有收到過呢?」

「瞧你那目空一切的樣子,誰敢給你寫信哪!喜歡你的觀眾都怕你,而且這些觀眾基本上都不屬於追星族。」

「不相信……」

「我也沒有非叫你相信嘛。」

「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你手拍胸膛想一想吧。一天到晚,討厭啦,滾一邊兒去啦,別添亂啦,掛在你的嘴邊上,你早就飄浮在眾人之上了……這回你的手受了傷,我覺得你無論如何也無法登台演出了,才找了這麼個機會跟你說說……我勸你不要再繼續孤立自己了。我們事務所沒有把調查表的內容和觀眾來信向會員們公開,都封存在紙箱子里了……就這樣也抑制不住某些人的嫉妒心。化裝成搶劫犯,到你打工的便利店裡去,不單單是調皮搗蛋,也是因為嫉妒啊!」蘆田說到這裡,把只吸了一半的香煙扔在我腳下。在他伸出腳來要把煙頭踩滅之前,我飛起一腳把煙頭踢進了一個小水窪,煙頭吱地一聲滅了。

「我跟你說吧潤平,其實大家都挺喜歡你。」

「這話聽起來真叫人噁心!」

「大家是又喜歡你又怕你……你呀,就知道自己一個人不管不顧地往前闖,可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兒,瞎碰亂闖……其實呢,誰都有上進心,只不過大家都擔心前邊的路是不是好走,有些猶豫不決而已……可你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勁兒地往前闖!大家都惴惴不安地看著你,你卻瞥都不瞥他們一眼,一個人跑到前面去了。被你甩在後邊的這些人呢,怕人笑話他們膽小如鼠,於是就都認為你是個怪人,都討厭你……我的話你明白了嗎?你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能理解不了那些膽小如鼠的人……」

我不再說話,不想跟這種混蛋說話。這混蛋竟然認為我什麼都不怕,真是個混蛋!

「不管怎麼說,為了看你演出到這裡來的觀眾很多。難道你想讓觀眾失望嗎?與其讓觀眾失望,還不如趁早罷手……弄砸了可是關係到你的名譽的大事。我看哪,你就上台讓觀眾看看你那受傷的手,說今天唱不了了,以免破壞了你好不容易才塑造的孤獨的歌聲的形象。」

「你讓我欺騙觀眾?」

「怎麼能說是欺騙呢?演出因故變更的事是常有的嘛!我們的入場券上也寫著呢。更何況我們不過是業餘演出。」

「唱歌還分什麼專業和業餘嗎?」

「那當然!我們還要看看如果你不出場,觀眾會鬧成什麼樣?老闆說了,要是觀眾反應強烈,就給你開個人演唱會。你小子還有可能因禍得福呢……你就別發牢騷講怪話了,聽人勸吃飽飯,你現在狀態不是最好,唱不出你的水平來,這才是對觀眾最大的欺騙呢。」

「……真討厭!」

「別弄砸了,你不是想開一回個人演唱會嗎?等你的手好了,處於最佳狀態的時候再出場。唱好了是你自己出名!怎麼樣?這回就算了吧!」蘆田說完湊過來,想拍拍我的肩膀,我趕緊把吉他豎起來護住了自己。他討了個沒趣兒,目光顯得更加昏暗,灰溜溜地到前台去了。

「媽的!」我小聲罵了一句,從腰間把匕首抽了出來。忍耐,忍耐,我一直都在忍耐!誰天不怕地不怕了?我怕極了,什麼都怕,怕得直打哆嗦!我討厭這個社會,恨不得用匕首刺穿它,可是一旦到了緊要關頭,就嚇得打哆嗦。

我不是想舉刀刺向社會,只是想逃離社會,想逃得遠遠的。我知道我不會用匕首刺向社會,也知道那樣做沒用,我只想逃,逃得遠遠的。我並不想讓誰理解我,只想一個人逃走,儘管就這樣一個人逃走有時候讓我感到沮喪。

「他媽的!」我舉起匕首向吉他砍去,吉他發出一聲慘叫,五根弦全斷了,其中一根抽在我那受過傷的臉頰上,熱辣辣地疼。

這時,門開了,我趕緊把匕首藏了起來。

「又怎麼啦?」我以為是蘆田又來了。

「啊,在!」朝山風希沖我笑笑,又轉身對門外的人鞠了一躬,「他在這邊,謝謝您!」

朝山風希穿一件棕色皮夾克,灰色的褲子,圍一條圍巾,顯得很瀟洒。她踩著潮濕的水泥地向我走來,我覺得周圍的灰暗和潮濕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今天早上就開始找你。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還到你住的地方去,從門下邊給你塞了紙條。正不知道怎麼辦好的時候,一拉開挎包,看見了裡邊的入場券,才想起今天的演唱會你要出場,就趕緊跑過來了……外邊已經排起了長隊,俺拉住一個女孩子問,今天的演唱會有潤平出場嗎?沒想到這一問,周圍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俺,還有人小聲罵俺傻瓜……好像俺不知道有你出場簡直是對你最大的不敬。後來總算找到了你們音樂愛好者協會的接待人員,他們說你在裡邊……」

「……你早把演唱會的事忘了吧?」

「啊,對不起!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其實你並不是真心想來。」

「誰說俺不是真心想來?」

「你只不過是為了找我了解情況時說話方便,這我心裡有數。」

「誤會,實在是誤會。俺真的喜歡你的歌。」

「算了……反正今天我也不唱。」

「為什麼?」她終於發現我的吉他弦都斷了。

我慌忙把吉他翻了個個兒,同時把受了傷的右手插進了褲兜里。

「你的吉他弦怎麼都斷了?」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你……怎麼這麼說話?」

「你是有事才來找我的吧?不是來聽我唱歌的吧?」

她猶豫了一下,拉開挎包的拉鏈,從裡邊拿出一張照片:「潤平君,無論如何請你確認一下,這是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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