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徵得上司同意之後,俺請鑒別科搞錄音的同事把潤平的磁帶轉錄到卷盤磁帶上,跟河原崎為首的搜查本部的刑警們一起對著監控錄像的錄像帶聽,這樣就使原來沒有聲音的錄像帶有了聲音。

潤平的磁帶里,有他在各種場合錄的歌詞和曲子,亂七八糟的。在最後十五分鐘的帶子里,錄下了搶劫犯進店搶劫行兇過程的全部聲音。

他正在哼一首大概是初具雛形的曲子的時候,有人喊了一聲:「嗨!」

聲音離開潤平有一段距離。

通過跟錄下來的畫面對照,這喊聲應該是那個蹲在日用雜品貨架邊上那個奇怪的男人發出來的。他喊過之後問道:「這個,就這麼一塊啦?」聲音里包含著不滿甚至可以說是憤怒。他手上好像拿著一件商品在搖晃,由於貨架擋住了他的手,看不見他拿的是什麼。

奇怪的男人雖然離開潤平的錄音機有一段距離,但可以聽得出他的聲音是低沉而僵硬的,跟潤平那柔和的聲音有很大區別。

潤平聽見了那個奇怪的男人的喊聲,拿著錄音機的手放了下去。就在這時,戴著面罩和頭盔的搶劫犯闖了進來。潤平的錄音機錄下了搶劫犯獨有的慌亂的腳步聲。

「Money!」搶劫犯大喊。由於他離潤平比較近,聲音很清楚。

「Money! Money!」搶劫犯恐嚇著大叫。

短暫的沉寂。但沉寂之中好像可以聽到恐怖的尖叫和哀鳴。畫面上,潤平、奇怪的男人,還有藏在書架後面的小高,都僵住不動了,甚至可以讓人產生攝像機出了故障的錯覺。

「Hurry up!」搶劫犯催促的聲音顯得有些慌亂畫面上,一把匕首指向潤平前胸。

「No money, kill you!」雖然戴著面罩,仍然可以聽出搶劫犯的發音屬於高音,但語調有些奇怪,不像是英語國家的人。

搜查本部的警察們和俺一起對著錄像反覆聽了潤平的錄音機錄下來的聲音。根據最近被搶劫的便利店店員們提供的情況,這個搶劫犯跟搶劫那些便利店的搶劫犯肯定是同一個人。

搶劫犯大叫了幾聲之後,用匕首劃破了潤平的臉。在這段短暫的時間裡,磁帶上沒留下任何聲音。看著潤平那害怕的樣子,俺手心直出汗。

緊接著聽見的是潤平打開錢箱的聲音、搶劫犯抓錢的聲音和硬幣滾落到地上的聲音。這時畫面上出現了舉著墩布的小高,只見他從後面悄悄地接近了搶劫犯。就在搶劫犯抓起第三把錢往口袋裡裝的時候,小高的墩布向搶劫犯的腦袋砸了下去。

「當心後邊!」有人喊了一聲。搶劫犯聽見喊聲慌忙回頭,小高的墩布砸偏了。

反覆地聽了「當心後邊」那聲音以後,可以肯定那不是潤平發出來的——可憐的潤平,一直認為是自己喊了那麼一嗓子。

再三對著錄像放錄音,終於可以認定那喊聲是那個奇怪的男人發出來的。儘管這畫面是他身後的攝像頭攝下來的,只能看見他的後背,看不見他的臉,但可以看見他的頭向前動了一下,身體也動了一下,跟發出喊聲的時候完全吻合。

河原崎跟別的警察也都這麼認為。

潤平擔心的事只不過是他的錯覺,這盤磁帶證明了他跟搶劫犯不是同夥。

河原崎雖然說這也不能完全排除潤平是同夥的可能,但已經決定把搜查重點放在那個奇怪的男人身上了。

那個奇怪的男人為什麼要大喊一聲「當心後邊」呢?他隨後跑了出去,是去追搶劫犯呢,還是本來就跟搶劫犯一夥,一起逃跑了呢?查看了其他便利店的監控錄像以後,可以肯定的是,他從來沒有在別的犯罪現場出現過。

除了破案,俺更感興趣的,確切地說是俺感到疑惑的,是潤平的磁帶里錄下來的其他內容。磁帶開頭部分錄下來的歌詞,有一段說要把戀人的胸膛切開,歌詞是這樣的:

「如果你說你能理解我的話……我可能要用刀切開你的胸膛……我要看看你所理解的我,到底是怎樣一副模樣……是怎樣一張扭曲的臉,是怎樣醜陋無比的打扮……愛上了這樣的一個我的你,那麼熱烈地擁抱過我的你……多麼可惡多麼可恨多麼可愛……我要摟著被我切開了胸膛的你,跳舞一直到天亮……」

從潤平的歌詞里,俺理解了他的困惑:即使是由於愛而結合的兩個人,也不一定真正地互相理解……別人眼裡的自己,跟自己眼裡的自己是一樣的嗎?別人眼裡的自己和自己眼裡的自己,到底哪一個更接近真實呢?

「用刀切開你的胸膛」那句歌詞,讓俺聯想到被切開了胸膛的小高,和那些失蹤以後被殘酷地殺害了的年輕女性。俺不能馬上把潤平跟那些女性失蹤的案子聯繫在一起,但他確實是經常深夜在街上徘徊。他在錄下他的歌詞和曲調的時候,總是說出錄製的時間和地點,什麼區,什麼街道,說得非常詳細。

他常常一邊走路一邊錄製,磁帶錄下了他的腳步聲,也多次錄下了女人的高跟鞋的聲音。開始這高跟鞋的聲音並沒有引起俺的注意,但是,在一次高跟鞋的聲音出現以後,他說了一句話,然後吹起了口琴。他說的那句話是:

「九點幾十四分,音樂形象,子安町二丁目」——是俺住的公寓的地址!

這句話就像一把尖刀刺進了胸膛,俺不由得顫慄起來。俺決定再去見見潤平。於是俺向河原崎請示說,俺要去向潤平了解一下那個奇怪的男人的情況,當然俺的目的不是這個。俺心裡明白,俺的懷疑是毫無根據的,甚至是非常愚蠢的,但是為了破案,哪怕只有一點點線索也不應該放過。

俺事先打電話跟潤平聯繫好了,可俺趕到他那裡時他卻不在家。門上貼著一張畫有地圖的紙條,說他在淺川邊上的北野公園裡等俺。

俺按照地圖的指示,來到淺川邊上那個很大的北野公園。公園裡樹木的葉子已經開始變色,四照花的紅葉子顯得特別鮮艷。

在見到潤平之前,首先聽到的是他的吉他聲,他彈的是一首急促而高昂的曲子。

「我經常到這兒來彈吉他。我那個破房間隔音不好,就是彈舒緩的敘事曲,也會影響別人學習或休息。」潤平坐在堤岸上,把他心愛的吉他抱在懷裡,看著潺潺的流水對俺說。從表情上來看,他心裡好像很不平靜。或許他已經意識到那聲「當心後邊」不是他喊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俺怕弄髒了俺身上穿的淺駝色長褲套裝,沒有像潤平那樣直接坐在堤岸上,而是蹲在了他的身邊。

他把他用來記錄歌詞和曲子的筆記本往地上一扔:「坐嘛!」

「可是,這筆記本對你來說不是很重要嗎?」

「重要的不是本子,而是寫在上邊的字!」他的話聽起來好像很粗魯,很生硬,但他那顆善良的心讓俺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俺再次感覺到對他的懷疑是非常愚蠢的。

「那……謝謝了。」俺帶著兒分歉意,坐在了他的筆記本上。堤岸的斜坡上是碧綠的草坪,草坪的邊緣鑲著水泥框,水泥框那邊是茂密的水草,河水輕柔地流淌著,雖然有些污染,但由於陽光的反射看不清水質,給人的感覺還是很美的。

「宮澤賢治如果聽到這流水聲,會怎麼描寫呢?」俺終於找到一個話題,先開口了,「他的故鄉好像是在北上川吧?」

「跟宮澤賢治活著的時候的河流相比,現在東京的河水等於泥粥,宮澤賢治聽起來應該是咕嘟咕嘟的,不,也許更過分……我到那邊去過。」

「哪邊?」

「北上川。」

「真的?你去過宮澤賢治的故鄉?」

「那並不是一次傷感的旅行。從老家來東京之前,我搭上一輛拉貨的大卡車,去北上川流浪了三個月。也許是出於偶然,我碰上了一輛掛著宮澤賢治的故鄉岩手縣車牌的大卡車……也許不是出於偶然,而是我心底多年的願望。猛一看,那裡的風景很美,可是走到北上川邊上一看,水裡有不少垃圾,水面冒著泡。宮澤賢治所描寫的聲音,在日本也許永遠都聽不到了。」說完他撿起身邊的一塊小石子扔到河裡去,河裡傳過來「咚」的一聲響。

這聲音跟以前應該是一樣的吧——俺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卻問道:「你為什麼不在房間里等著,偏要跑到這裡來呢?」

「因為我想使勁兒彈一會兒吉他。」

「俺還想聽那些可以滲入人的心靈深處的布魯斯民歌……」說到這裡,俺不由得嘆了口氣——謊言!完全是謊言!俺為俺的謊言嘆氣。但是刑警的責任感讓俺平靜下來,有時候是需要謊言的,否則無法抓住那些兇惡的罪犯。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跟潤平在一起的時候,俺就做不到撒謊不臉紅。不過,為了那些被無辜地殺害了的年輕女性,我必須繼續撒謊。可是,坐在他的筆記本上對他撤謊,真有點兒坐不住,俺禁不住欠了欠身子。

這時,潤平說話了:「沒辦法,那小子來過了,我在屋裡呆不下去!」是一種非常不滿的口氣。

「那小子?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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