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電話鈴不停地響著。我把電話塞進了兩用沙發床上的被子里。讓它響去,反正我不接!

我抱起吉他,開始埋頭練習。

我加入的那家音樂愛好者協會主辦的定期演唱會快輪到我出場了,演唱會給每個出場者演唱五首歌曲的時間。我最近創作了十幾首歌曲,應該把哪五首拿到演唱會去演唱,我基本上定下來了,但剛才練習其中一首的時候,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裡邊好像缺點兒什麼,顯得有些膚淺。這樣的歌曲雖然不能說它是在撒謊,但也不能說它表現了真實——練習的時候,我的吉他這樣對我說。我的心被刺痛了。

我找不到這首歌曲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暫時停止了練習。

搶劫案對我的刺激很大,比吉他對我的刺激大得多。小高的手術雖然成功了,但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我一邊回憶案件發生的經過,一邊重新彈起了吉他。彈著彈著,我那昏暗的內心世界裡,突然出現了一點光亮,我預感到一種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旋律將要從我的心底湧出來。我還摸不准它的具體位置,但我已經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種力,一種旋律的力,音樂的力……

這種力開始一波一波地從心底往上涌,我伸手把矮桌上壓在一大堆書籍、磁帶、CD下邊的攜帶型錄音機拽了出來。

出事的那天夜裡,我把錄音機放在店裡就回家了。第二天,從警察署出來,我主動回店裡去找店長辭職的時候,在更衣室的柜子旁邊看見了它。

還沒等我把辭職的話說出口,店長就把我堵了回去:「不能出了事就辭職嘛,這裡還是很需要你的嘛!」我感到意外,因為出了這麼大的事,被店長炒魷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看來店長確實感到人手不夠——小高受了重傷,再把我開除了,這店就沒法經營下去了。招收新店員沒有那麼快的。

但是,店長分明知道我是被警察懷疑為跟搶劫犯裡應外合的同犯。因為河原崎那傢伙沒完沒了地向店長詢問關於我的一切。

「先休息休息,」店長說,「辭職的事嘛,等等再說。」

等什麼?等著警察逮捕我?還是等著警察澄清了事實再回店裡來上班?當時我覺得噁心的要命,差點兒吐出來,什麼也沒說,拿起我的錄音機就回家了。

我按下錄音鍵,打算把剛才浮現在腦海里的音樂錄下來,可是磁帶不轉,錄音鍵自動彈了起來。噢,我想起來了,那天夜裡,磁帶轉完了,錄音鍵彈起來以後我才清醒過來打電話叫急救車報警的。

我正要把磁帶倒回去,忽然聽見有人敲門。這個月的房錢還沒交,肯定是房東老頭兒要房錢來了,要不就是鄰居嫌吉他吵得慌,上門提意見來了,反正沒好事兒。我決定假裝不在家,不給他開門。

可是,外邊不停地敲著,還叫了起來:「明明在家嘛,為什麼不開門?俺在下邊就聽見你彈吉他的聲音了!」

不是那個有點兒歇斯底里的房東老頭兒,也不是那個粗門大嗓的鄰居,是個清脆而透亮的女聲。開門一看,是她!

「你?」

「我不叫『你』!」

「朝山……」

「應該叫朝山小姐!朝山風希小姐!對人要尊敬,懂嗎?潤平君!」

她的名字原來叫風希呀……說話的聲音在我聽來顯得有些古老,但這古老的聲音跟她那澄澈而真摯的眼神重疊起來的時候,立刻變成了一首獨特而動人的樂曲。

「哎!」她有些大驚小怪地,「你的臉,怎麼……」

「什麼?」

「怎麼把創可貼給揭了?傷口還沒長好嘛!」

「臉上貼那麼一大塊,難受!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傷口雖然有七公分長,但不深,所以一針也沒縫。不過,吃東西和笑的時候還覺得痛,有時甚至還滲出血來。

「要是化了膿怎麼辦,會留疤的!」

「那叫光榮疤!」

「你的理想不是當歌手嗎?」

「討厭!」我不滿地罵了她一句,又往她身後看了一眼。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著說:「就我一個。」

「你來幹什麼?」

「來看望你呀!」說著把一束非常漂亮的大波斯菊舉到我面前,「你父親呢?」

「當天就回去了。」

「那就送給你這個孝順兒子!」

雖然是個帶有諷刺意味的玩笑,但一點兒也不叫人反感。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不過,你沒有花瓶吧?」她說完又把一個藍色的玻璃花瓶舉到我面前。

我有些惶惑,不知道接過來好還是不接過來好。

「怎麼,對客人實行不讓進門主義?」

「……沒有逮捕證,不能進!」

「今天俺休息,沒逮捕證,不過俺帶來一件可以代替逮捕證的東西——演唱會的門票!」她把花束和花瓶硬塞到我懷裡,騰出手來從挎在肩上的包里掏出一張演唱會的門票,正是我要參加演出的這次演唱會。她帶著幾分淘氣的表情輕輕晃著手上的票說,「剛才到你們的音樂愛好者協會去了,他們說這次的演唱會有你出場,就買了一張。告訴你,這可不是招待票,是作為一個純粹的音樂迷,自己掏腰包買的!」

迷惑、懷疑、高興,三種感覺在心裡各佔三分之一。我極力控制著不表現出來,一邊往後退一邊說:「我屋裡又臟又亂……」手裡的波斯菊和花瓶礙事,我就把它們放在了廚房的洗菜池裡。

「那怎麼行?還不趕快往花瓶里灌上水把花插好!」說話間她已經脫了鞋進來了。她穿一身灰色套裝,裙子下邊露出來的小腿奇妙地擺動著走進我的房間里來。她的小腿和腳都很漂亮,我毫無邪念地看著,有些發獃。

我知道她已經發現我在看她的腳,但我沒有轉過臉去不再看,我覺得那樣做很虛偽,而且等於承認自己有邪念,於是我繼續看著她的腳,等著她發話。

「看什麼呢?」

「不會斷掉吧?我是說你的腿。」

「什麼?」

「那麼細的腿,你一個當刑警的,又跑又跳,經常骨折吧?」

「這話叫人高興,頭一回聽人當著俺的面誇俺的腿漂亮。」

「誰誇你的腿漂亮了!」

「不過,從側面看就顯得粗多了。宮崎縣的山又高又陡,小時候爬山練出來的。」

「宮崎?在九州地區吧?」

「嗬,地理學得不錯嘛!」

「盛產大蘿蔔的地方,那裡的姑娘的腿也跟大蘿蔔似的,叫大蘿蔔腿,莫非你也是大蘿蔔腿?」

「那指的是櫻島大蘿蔔,櫻島在鹿兒島縣。看來你地理學得也不怎麼樣。大概只有音樂學得好吧?五分?」

「二分。還不如別的科。」

「胡說。」

「唱歌時我不張嘴,吹笛子時,我用笛子打人。」

「你收拾收拾屋子,俺等著。」

「啊?」

「啊什麼?你沒邀請女孩子到你這裡來過嗎?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你們音樂愛好者協會的人說了。」

「他們知道個屁!」

「一般有女孩子突然造訪,總得讓人家稍等一下,把亂七八糟的屋子收拾收拾吧?」

「誰是女孩子?」

「孩子也好大人也好,只要還是獨身,就叫女孩子。」

「我不是一般的男孩子,你要是想進來就這麼進來。」

「可不願意坐在一大堆黃色雜誌上邊。」

「我這裡沒那玩意兒!」

「好好好,俺也不管你是一般的還是特殊的了,至少你得給俺騰個放花瓶的地方。我到廚房去把花插好,你去收拾收拾屋子!」說完她把雙手搭在我肩膀上,推著我轉了一百八十度,又往房間里推了我一把。

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她的氣勢壓倒,而且被壓倒以後沒有任何不偷快的感覺。

「真討厭!」我小聲嘟嚷了一句,收拾屋子去了。這時我聽見廚房裡傳出來流水的聲音——她去侍弄那束波斯菊了。

其實我的屋子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十平方米大小的一個房間,南邊和西邊是窗戶,日照好得過分。傢具呢,除了屋子中央的矮桌,還有一張沙發床。春夏秋在沙發床上睡,冬天就把下半身伸到桌面下邊安著取暖器的矮桌底下睡。沙發床後邊是一個壁櫥,我的衣服都塞在裡邊。矮桌左側是一套音響設備,是我房間里最值錢的東西。音響周圍散亂著磁帶、CD、二手老唱片什麼的。音響旁邊是我的寶貝——電子合成器,只要把程序輸進去,什麼樂器的聲音都能演奏出來,節拍也可以任意調節,當然也可以隨意對我的聲音進行加工,反覆錄製音質也不會變差。雖然比不上專業錄音室的設備,但基本性能齊備,屬於專業型範圍的機器。

怎麼收拾呢?我沒有書架,平時就把書和雜誌什麼的胡亂堆在矮桌上。我首先清理出一條通往沙發床的路來,又把一些雜物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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