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受害者昏迷不醒,重傷……兇器是一把匕首。」

在那個貼滿了塑料布的房間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牆角里那台大電視,另外三個人還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坐著。早上的新聞節目里正在報道幾個小時以前發生在便利店的搶劫事件。電視播音員說,搶劫犯搶走了二十多萬日元,一個店員重傷。警察正在把最近發生在這一帶的連續搶劫案件聯繫起來追蹤破案。新聞里沒有提到目擊者。

他來到那個自稱是從泰國來的姑娘坐的椅子後邊,蹲了下去。

姑娘坐的椅子跟便器組合在一起,還裝著活性炭和小換氣扇,用來吸臭排臭。人坐在上邊不用動,就可以把下面的便器摘下來,把流下來的污物倒掉。

他關掉小換氣扇的電源,把便器摘下來,又用毛巾擦了擦椅子下邊的塑料布。本來以為流不下什麼東西來了,可是拿出來一看,還流下來不少,大概是肌肉裡邊的水分也控出來了吧。他端著便器走到一樓的廁所里,把便器裡邊的東西倒掉,把剛才用過的毛巾裝進一個紙袋裡,封好口,再裝進一個半透明的可燃性垃圾袋 ,又在垃圾袋裡裝進一些爛菜葉和吃剩下的魚骨頭什麼的,把垃圾袋系得嚴嚴實實的,不讓裡邊的臭味兒跑出來。弄完以後洗了手,重新回到二樓那個貼滿了塑料布的房間里,對桌子兩邊坐著的兩個人說:「爸爸媽媽,我走了。」然後微笑著對褐色皮膚的泰國姑娘說,「雖然你沒能成為我們家的一員,最後還是讓你看看我們的錄像吧。」

他按下錄像機的開關,熒光屏上出現了一個很可愛的五六歲的男孩子。大概是因為攝像機不太好,畫面比較粗糙,也沒有聲音,但可以看出孩子在沖著攝像機的鏡頭笑著喊「爸爸媽媽」。

看完錄像,他向牆角里的狗喊了一聲:「派魯!我該走了!」

出來以後鎖好門,回到對面的房間里,先把鑰匙放在寫字檯的抽屜里,然後打開音響聽音樂。還是那個女歌手的那首「不要丟掉理想」的通俗歌曲。他在音響前邊跪下,祈禱似地雙手合十:「要控制自己的情緒,要忍耐,要像演戲一樣,為了實現所有的理想,一定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

他反反覆復地祈禱著。女歌手的歌唱完了,他閉上嘴,抬起頭來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他表睛平靜,完全是一個在哪兒都可以碰到的工薪階層。

刮鬍子,梳頭,換上一身灰色西裝,穿上樸素的皮鞋,左手提著樸素的皮包,右手拿著垃圾袋,八點以前準時離開了家。

走出二十多米就是垃圾站,他把垃圾袋扔在可燃性垃圾里,向偶然在這裡碰到的鄰居家的主婦點了點頭。

他跟鄰居家沒有任何來往。他的祖父母活著的時候跟鄰居們還是有來往的,祖父母去世以後,他跟著母親搬到了這裡,趕上左右兩邊的住戶都換了,誰都不認識誰,跟鄰居家的來往就斷了,見了面最多點個頭。

先坐公共汽車到八王子車站,再坐電車奔新宿。上班高峰時間,擠得人喘不過氣來。他隨著人流,終於在九點上班之前走進了新宿的一座大樓。

他以前在一家很大的商社工作,離婚以後他辭了那家商社,來到這家規模不大,但非常重視本人實力的軟體開發公司。具體工作是到各個公司或銀行去,為他們安裝各種不同的系統軟體。這三個月期間他負責在新宿的一家保險公司安裝系統軟體。

現在這個工作屬於出差的性質,而且基本上屬於一個人的工作,整天跟電腦打交道。周圍的人不管有多少,都不是自己公司的同事,系統調整好以後走人,誰都不認識誰了。以前在那家商社工作的時候,雖然也是負責電腦軟體之類的業務,但整天跟人打交道,時而強裝笑臉,時而假裝為難,整天累得要命不說,精神上也非常痛苦。

一個人太好了。埋頭於工作的時候,自己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演戲的痛苦多少會減輕一些,也能離開複雜的人際關係遠一點。為了使自己憧憬的生活能夠維持下去,還是得出來工作掙錢。他是搞程序設計的,在家裡也可以工作,但收入比較低,無法維持他現在這種生活。雖然系統軟體的設計需要跟客戶反覆交換意見,但決定下來之後就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了。

「松田先生!」突然有人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吃了一驚,原來是這個保險公司的三個年輕的女職員。

「怎麼了松田先生?午休時間早到了,今天怎麼這麼沒精神哪?」

「就是,你不是一直挺開朗的嗎?」

「是不是叫女朋友給踹啦?哈哈,叫我猜中了吧?」

他感到有些迷惑,但還是禮貌地笑了笑:「啊……是啊,叫你給猜中了……」

女職員們突然滿臉放光,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

「那我們來安慰安慰你,一起去吃午飯吧!」

「我們發現了一個又便宜又好吃的飯館兒,這個時間去人也不多。」

「把女朋友的事,啪地忘了它!走吧!」

三位女士一起拉著他的胳膊往起拽,他覺得實在推辭不掉,就站起來跟著她們去了。

他長著一張看上去很溫柔的臉,加上演技高明,所以不管到哪家公司去安裝系統軟體,都會有人約他一起出去吃飯。人家約他晚上去喝酒,他總是以回家還要設計程序為由謝絕,但約他一起吃午飯他一般都接受,他不想被大家當作怪人。

三位女士帶著他穿過中央公園,來到一家很小的義大利餐館兒。這家餐館兒提供便宜午飯,正合乎那些一般公司職員既想節約又想吃好的口味。他們每人要了一份套餐,邊吃邊聊。

「松田先生,你自己有一套房子吧?」其中一位女士問他。

「……是啊,怎麼了?」跟客戶簽合同的時候,有關個人的情況是需要填寫一張履歷表之類的東西的,所以有關他的事被人了解也不奇怪,而且他覺得人們從外邊能看到的東西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明天星期六,咱們一起去郊遊怎麼樣?」三位女士滿懷希望地看著他。

他裝作很悲哀的樣子搖搖頭:「很遺憾,我不能跟你們去玩兒,現在幾乎所有的公司都要安裝系統軟體,我干著這一家就得考慮下一家的。實在對不起。」

「松田先生,聽說你離婚了?」

「啊,離了快兩年了。」關於這一點,他雖然沒有寫在履歷表上,但簽合同那天,這裡的公司經理請他喝茶的時候,他自己說出來的,這也屬於用不著隱瞞的事。

「為什麼?是因為松田先生在外邊找女人吧?」

「不是……沒有。」

「那是為什麼呢?」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

「松田先生真狡猾,告訴我們嘛!」三位女士撅著嘴巴,好像三隻等著餵食的小鳥。

「……真的,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跟我分手。」他不是在說謊。

但是,女士們不相信他的話,變換各種方式提問,好像非要把他離婚的理由問出來不可。說笑間午休的時間結束了。

不論他到哪個公司去安裝系統軟體,熟悉之後總會遇到這樣的盤問。這就是社會。其實,女職員們並不是真的想知道他為什麼離婚,也不是真的想理解他、安慰他。他的資產有多少,婚姻狀況如何,誰也沒有真正關心。男職員們邀請他一起去喝酒,也只不過是為了向他這個局外人發發牢騷而已,誰也不會想跟他建立一種相互信賴的關係——這就是這個社會的本質。想到這裡,他總是感到一陣悲涼。

今天是周末,為了躲避男職員們的邀請,他推說要去自己的公司彙報工作,下午五點就離開了公司。這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理由。其實,向公司彙報工作,打個電話就行了,沒有必要特意跑回去。

大家經常跟他開玩笑說,家裡有人等著你呢吧?他總是笑著對大家說,哪有那福氣呀?實際上,家裡還真有人等著他。正因為家裡有人等他,有時他甚至中午就請假早退。

坐上電車的時候還不到下班高峰時間。在八王子車站下車以後,他在地下商店街買了三份盒飯和一袋狗食。走出地下商店街,他看天色尚早,決定不坐公共汽車,步行回家。

他躲開了熱鬧的大街,因為在人多的地方看不見他想找的東西。

他想起了今天凌晨在便利店碰到的那個穿紫色套裝的女人,一個月以前就在便利店裡注意上她了。選擇她呢,還是選擇現在仍然在貼滿了塑料布的房間里坐著的那個泰國姑娘呢?他曾經猶豫過。當時他認為,比起日本人來,那個由於向往日本特意來到東京的泰國姑娘,肯定會努力理解日本的傳統和風俗習慣,理解他和他的父母的。

可是,他想錯了。那個泰國姑娘沒有一點兒要理解他的意思,也不能接受他的父母和他們的愛犬派魯,根本不想為了跟他一起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而努力。

要是選擇了那個穿紫色套裝的女人就好了。想到這裡,他感到後悔,甚至感到絕望。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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