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凌晨兩點五十三分,一個裹著運動衫的年輕男人買了一罐可樂和一袋薯片,然後站在放雜誌的書架旁邊翻看了半天,最後又買了兩本黃色雜誌才出去。

便利店裡沒有客人了,但需要我做的工作還有很多。擦地板,整理貨架,有監控攝像機盯著我呢,一分鐘都無法休息。

但是,收拾完了,我還是躲到監控攝像機照不到的死角里去,從口袋裡掏出攜帶型錄音機和口琴,繼續創作來上班之前尾隨那個穿高跟鞋的女人的時候浮上心頭的曲子。工作了幾個小時以後,心裡的旋律更完善了。

我在這家便利店幹了一年了。我的工作時間是夜裡十點到清晨五點,星期天休息。工作看起來簡單,其實很複雜。這是一家連鎖店,遍及全日本。為了保證服務質量,有一系列嚴格的規定。比如賣盒飯,你必須問客人要不要熱一下,如果客人要熱,你得把盒飯放進微波爐里,一邊熱還得一邊招呼別的客人,不能叫客人等。客人買雜燴,你必須先洗手,然後問客人是要大碗還是要小碗,還得問客人要不要筷子,要不要芥末。除了當售貨員,還要當搬運工、清潔工……要是碰上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就更叫人頭疼了。

便利店最忙的時間就是夜裡十點到清晨五點,工資雖然相對高一些,但能堅持一年的幾乎絕無僅有,有的連三天都干不下來就辭了。我能幹這麼長時間,主要是嫌找工作麻煩,還有就是在這裡可以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可以豐富閱歷,對我的音樂創作有啟發。

在東京這個大都市裡,夜生活非常豐富,從午夜到清晨,光顧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客人很多,而且千奇百怪,叫你永遠都看不膩。獨來獨往的客人數量占第一位,有大學生,有喝完了酒要回家的公司職員,有值夜班的保安,有計程車司機……有時候還有漂亮女人,來店裡買一份三明治加咖啡。其次是一對對的情侶,我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上可以判斷出兩人之間是否有肉體關係。也有同性戀,他們喜歡手拉手在店裡轉。管他呢,只要不影響我,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還有來自國外的妓女,跟著嫖客在店裡大搖大擺地轉來轉去。

乾的時間長了,幾個常客的模樣自然也就記住了。凌晨兩點以後必定光顧這裡的是一個模特兒似的長髮女郎,二十五六歲,每次都是從計程車上下來,買一份只夠一個人吃的快餐和咖啡,有時也買本雜誌什麼的。天亮之前總是來這裡站著看上個小時雜誌的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小夥子,這簡直就是他的必修課。還有一個老頭兒,每次都要轉遍店裡的每一個角落,一邊轉一邊嘟囔:「這是什麼世道啊!」最後只買一個麵包走人。隔一天來一次的是一個瘦弱的男人,站在書架前邊抽出一本大厚書看半個小時,最後喝一杯熱咖啡就走。再有就是那個大概是來自東南亞的小姑娘,個子不高,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經常用生硬的日語跟我打招呼,不過,好像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過她了。

這些人有的叫我覺得討厭,有的叫我覺得可憐,有的叫我覺得高興……看到他們,總能激發我作詞作曲的靈感。

當然,即便沒有這些客人光顧,我也會沉醉在我的詞曲里。對於店外那燈火輝煌、熙熙攘攘的大街來說,我這個清凈的便利店,就是漂浮在沙漠中的一片綠洲,除了我自己,沒有第二個會出氣兒的活物,我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停止了呼吸……在廣大無邊、虛無縹緲的宇宙里,只有我一個人,就像夜空中的一顆小星星,若隱若現……雖然有幾分寂寥,一種奇妙的滿足感卻油然而生。從我內心深處不斷湧出新的歌詞和樂譜的時候,就趕快打開錄音機把它們錄下來……

我把錄好的歌詞和樂譜帶回我的住處,再用吉他或電子樂器整理一遍。有了好歌曲,不是送到通俗歌曲大獎賽上去,就是錄到磁帶上送到唱片公司去。分別送過兩次了,都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我還有一個發表自己作品的地方。我加入了一家音樂愛好者協會,當然不是那種擁有明星的演出公司,而是收取學費、發掘新人,類似於音樂學校的地方。入會費五萬日元,此後每月交一萬日元會費。有人會考試,按照實際才能分為ABC三個等級,每周有兩次基本功訓練課,當然我不是為了每周那兩次無聊至極的訓練課才入會的。

這裡吸引我的有如下幾點:第一是不需要走後門;第二是這裡有錄音設備,要是晚上借,很便宜,我可以用來製作音質較好的磁帶;第三,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每個星期該音樂愛好者協會都要組織一次演唱會。

但是由於入會的人比較多,協會就讓這些人抓閹分成六個小組,不問水平高低。我雖然是水平最高的A組的,也是每六個星期才有一次登台的機會。即便如此,也比自己去找演出場所省勁兒多了。協會說,給我們提供了出道的機會,經常邀請專業音樂製作人前來觀看演唱會,但我並不相信他們。只要能給我一個在眾人面前演唱的機會,撫慰一下我心裡那頭狂吼亂叫的小野獸,我就心滿意足了。

演唱會上,我一個人可以唱三十分鐘。本來,為了讓大家都有機會表演,協會要求盡量以組合的形式出場。我不願意跟別人組合,爭了好久,總算爭到了一個人出場的權利。我的樂器是一把吉他,自彈自唱。我的演唱不入流,只不過想把我心裡想的唱出來,並且希望在演唱的過程中碰到一個能夠理解我的知音。

「嘿!潤平!」突然聽見有人叫我,趕緊按下錄音機的停止鍵。回頭一看,是我的搭檔——中國留學生小高。

「幹嗎呀?大驚小怪的!」我一邊掩飾著,一邊不滿地問。

「你在呀!監視器畫面上一個人影兒都沒有,我還以為……」小高說。

最近便利店的搶劫犯罪案件有所增加,上邊要求店裡夜間至少要有兩個人,但由於人手不足,兩個人並不能完全得到保證。就拿我來說吧,六天里總得有兩天是一個人,我的搭檔也不是固定的。今天這個小高,說是來留學的,其實打工的時間要比學習的時間多得多。以前他打工的那家工廠,由於不景氣發不出工資來,就到這兒來了。

小高二十三歲了,比我大四歲,但穿著打扮顯得比我還年輕。跟小高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以後,我發現他的心理要比外表成熟得多。也不知道是中國人都這樣,還是本人的性格決定的,小高特別倔強,而且特別遵守紀律,嚴格按規定辦事,不肯通融一點兒,甚至連擦地板這種無所謂的小事都認真得讓人無法理解。跟他在一起,喘氣都覺得不勻實。這不,本來是他休息的時間,看見監視器畫面上沒有人影,也要出來看看,真討厭!

我把錄音機裝進口袋裡:「沒問題,你歇著吧。」說完把臉扭向一邊,不想再理他。

「沒客人了……」小高又說話了。

「……我這就擦地,你歇著去吧。」我寧願一個人干。不管有多忙,一個人我就覺得輕鬆。我一個人獨慣了,跟那些根本不理解我的人長時間呆在一起,簡直無法忍受。

就在這時,自動門開了,我趕緊趁機離開小高去迎接客人:「歡迎光臨!」我大聲對客人打招呼。

是那個凌晨必定光顧這裡的模特兒似的長髮女郎。

我沖小高揚了揚下巴頦,意思是,行了,你休息去吧!

小高壓低聲音說:「那好,我再休息一會兒。」

我在心裡說,你永遠不回來才好呢。

長發女郎二十五六歲(我是這麼認為的,實際年齡也許更年輕一些),如果換個角度看,濃艷的脂粉下邊是一張年幼的臉。她喜歡穿高檔套裝,幾乎每天換一身,其中雖然有耀眼的粉紅色和淡青色的,但最多的還是紫色為基調的,看來她喜歡紫色。今天夜裡穿的也是紫色的,連襯衣都是紫色的。

我悄悄給她取了個名字,叫O女士,還以她為原形創作過歌曲。

她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時裝雜誌,隨意翻閱著。我很早以前就想跟她說話,但不是有別的客人在場,就是有別的搭檔在場,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半年前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店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機會,可藉由於心情太激動,沒說成。

我拿起墩布假裝擦地,向書架那邊移過去。幹嗎要跟她說話呢?說不好反而被她恥笑。心裡是這麼想的,腳卻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過去。

她肯定是個獨身女人,從她買的東西上就能知道。她住在可以養狗的公寓里,養著一隻小狗。她一點兒都不討厭獨身生活,甚至可以說一個人過得很快活。她也愛一個人的世界,但並不想把自己完全孤立起來,不想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有時候她也想跟別人說幾句話,想跟誰說呢?當然不是想跟那些一心想佔有她的男人,而是想跟某個不會隨便闖入她的世界裡的人,跟一個尊重她,她也尊重的人……

「天涼下來了是吧?」她突然跟我說起話來。她背沖著我,仍然低著頭在看雜誌。

我吃了一驚,沒有馬上回答她。

「夠辛苦的吧?」她的聲音比我想像的要低,如果唱歌的話,一定是個女中音,「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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