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女正在裡屋把冬天穿用的衣物往紙箱子里裝的時候,馬見原來了。
馬見原進門時一看見那些紙箱子,就明白了綾女的意思。他沒有走到裡屋去,在客廳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綾女也沒有往裡屋讓他。
「對不起,叫你特意跑一趟過來。」綾女在裡屋說。
「沒關係。」
「是當面跟您說呢,還是在電話里跟您說呢,猶豫了很久。」
「……什麼時候走?」
「什麼?」
「不是要回富山老家嗎?」
綾女從裡屋走出來,坐在馬見原對面的椅子上,「下周……末吧。我想明天晚上先回去一趟看看,把租房子找工作的事落實一下,還有研司的學校的問題……」
「怎麼不住在你媽那裡?」
綾女淺笑了一下,「已經有男人跟她一起住了。」
「噢……」
綾女起身拿來一個煙灰缸,放在馬見原面前,馬見原搖了搖頭。
「茶呢?」
「也不要。」
綾女把煙灰缸放回原處,「夫人……怎麼樣了?」
「……比預料的結果好一些,葯好像挺管用的。」
「那太好了……會問她的罪嗎?」
「警察給了她一個警告處分……同時也警告了醫院。所以,這次主治醫生對她出院以後住哪兒的事,不會有什麼猶豫了。」
「跟女兒住?」
馬見原躲開綾女的視線,點了點頭。
「您跟女兒就不能和好了嗎?」
「……不能了吧。」
「是您……馬見原先生不能呢,還是她不能呢?」
「當然是她了。」
「這麼說馬見原先生已經原諒自己的女兒了?」
馬見原張了張嘴,沒說話。
「既然如此,您就應該直接對女兒說嘛!」
「怎麼說?」
「……爸爸已經原諒你了。」
「只會被她恥笑。」
「怎麼?」
「現在不是我原諒不原諒她的問題,而是她原諒不原諒我的問題。」
「不要先說得這麼肯定,應該先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說不出口。我是另一個時代教育出來的人,當然,我個人也是這麼個性格……也許原因不在這裡……也許有更深的根源……不管怎麼說,都弄到這步田地了,再怎麼說又有什麼用?」
「可是……就這麼一直分裂下去,您不覺得太寂寞了嗎?」
「女兒有她自己幸福的家庭……過得不是很好嗎?比起她的父母來……」
綾女轉過臉去,看著正在裡屋書桌前寫作業的研司,自言自語似地說:「大家……」
這時,研司的頭耷拉下去,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綾女輕輕閉上眼睛,「大家住在一起怎麼樣?大家……」
馬見原明白綾女所說的「大家」指的是他、研司和綾女,但他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不動聲色地說:「不……我打算在家裡等著。那是我守了大半輩子的家……」
綾女不敢看馬見原的眼睛,默默地點了點頭。
馬見原把手伸進西服內側的口袋,「什麼也不能為你們做,不過……」
「那是……」
「什麼時候都用得著的。」
「不!什麼也不要!」
馬見原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存摺和一個印章,放在調料架子上用手捂著,「要是什麼都不能為你做的話,我心裡難受。」
綾女無語。
馬見原心情沉重地尋找著合適的字眼,「……我……特別希望用什麼東西跟你們連起來……哪怕……只有……指甲尖那麼一點兒……為了研司……為了在他的記憶里留下一些美好的東西……我不是要說什麼好聽的,我想幫他……不,也許是我自己想得到幫助。……其實最痛苦的是研司……一想到研司以後將要忍耐無數痛苦的日子,而我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我就……但是,我想盡我最大的努力減輕他的痛苦……那我會得到些許安慰的……」
綾女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馬見原的大手上,「別說了……我都明白……」
馬見原接受了那隻小手的溫存。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抽出手來,寫著「冬島研司」的存摺和印章留在了綾女手下。
「你去看看研司吧。」綾女請求道。
「可以嗎?」馬見原受寵若驚。
「看你說的。」
於是,馬見原躡手躡腳地走到已經睡著了的研司身邊,看著他那可愛的小臉。
研司呼吸均勻的睡著,睡得很香,額頭上滲出些許汗來。
馬見原伸過手去,輕輕撩開研司捂著眼睛的頭髮,又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頭。頭頂上那個月牙形的傷疤基本上被頭髮遮掩住了。馬見原使勁兒咬著嘴唇,抑制著自己要緊緊地抱住研司的衝動。
研司穿著印有恐龍圖案的睡衣。多麼可愛的孩子啊……
馬見原差點兒說出聲來,他趕緊把視線移開,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忽然,一幅蠟筆畫映入馬見原的眼帘。
茶色的三角形的山,綠色的山麓,藍色的湖水,水裡一個游泳的孩子,正在向岸上一個長發披肩穿裙子的婦女招手,那個婦女身邊的人剛剛畫出一個輪廓……這是一幅還沒有完成的圖畫。
「這是暑假作業?」馬見原輕聲問。
站在馬見原身後的綾女湊過來一看,不由地用手捂住了嘴巴。正是一份暑假作業,題目是:暑假裡的一件事。
研司一直很重視這次暑假作業,說堅信他畫的東西一定成為現實……
「小孩子瞎畫的,沒有什麼意思……」
富士山,河口湖,游泳的研司,看著研司游泳的綾女,還有……
「我要是把這幅畫拿走了……他會生氣的吧?」
「沒關係,拿走吧……他還會畫的……以後還會畫許多這樣的畫……」
馬見原走後,綾女百無聊賴地回裡屋繼續整理衣服。就在她剛塞好一個紙箱的瞬間,紙箱迸開,硬塞進去的毛衣彈了出來。她的眼裡立刻湧出淚水,捂著嘴嗚咽起來。
大門開了。馬見原走後,綾女忘了插門。慌忙站起來要把眼淚擦掉的時候,油井闖進來了。
「綾女!剛才馬見原來過了吧?」油井渾身淋得濕透,獰笑著,「我看見他那彎腰駝背的鬼樣子了,老啦!別糊塗了,綾女!跟上個老頭子有什麼意思?」
「……滾出去!」
油井眯縫著眼睛看著綾女,「怎麼?哭啦?……收拾東西幹什麼?難道你真要跟馬見原一起過日子去嗎?」
「什麼……」
「他老婆不是住院了嗎?趁這個機會你們一起過,剛才他是來叫你的吧?你高興得直流眼淚是吧?」
「小人之心!當初怎麼就沒有看透你!我真恨我自己!」
「那小子沒有好結果!」
「你更沒有好結果!」
「你覺得那小子能跟他老婆離婚嗎?他可是又有女兒又有外孫的人哪。你,我,研司,咱們才是一家人呢。你這不是正收拾東西呢嗎,正好,你們娘兒倆跟我去大阪,我在那邊找了個好工作。」
「什麼好工作,還不是給黑社會當走狗!」
「別胡說!我那是旅遊開發公司!研司在學校填表的的時候,可以堂堂正正地在父親一欄里填上公司董事!」
「還不明白呀?我不能讓研司再靠近你一步!」
「研司不會這麼想的。你去問問,那次是我讓他受的傷嗎?我真的沒打他,是他自己撞在柱子上把頭撞破了。」
「滾出去!」
油井一邊向裡屋看,一邊叫道:「研司!研司!」
「出去!滾出去!」
「研司!起來!爸爸冤枉啊!爸爸什麼都沒幹哪!」油井邊喊邊往裡邊擠,綾女拚命往外推他,但還是被他擠進來了,「研司!跟媽媽說過了嗎?說過了沒有?」
研司被吵醒,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研司!說!不是爸爸打的!」
研司好像不敢迴避油井的視線似的,獃獃地看著油井的臉,小臉上的肌肉在恐怖中顫抖。
「快說!」
綾女用身子護住研司,對油井說:「你在不出去,我報警了!」說著抓住油井的手就往外拽他。
油井趁機翻手抓住綾女,拉到自己身邊,「為什麼不相信我?難道咱們不是一家人嗎?不是夫妻嗎?」
「誰跟你是夫妻!」
「研司!爸爸和媽媽和好了,跟以前一樣,我們和好了呀!」油井說著摟住綾女的腰,強行吻起她來。
綾女掙扎著,給了油井一個大嘴巴。但油井依然嘻皮笑臉地摟住綾女不放,「怎麼樣?咱們好一回讓研司看看怎麼樣?」
「放手!」
「孩子最希望父母相親相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