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節

同年七月十一日,星期四

芳澤希久子猶豫了。應該對客廳里這位客人說些什麼呢?也許把她請到家裡來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希久子一邊給客人倒茶,一邊在心裡嘀咕著。

坐在希久子對面的大野加葉子微笑著,好像已經讀懂了對方心裡想的一切。

從西邊刮過來的颱風沒鬧什麼大事兒就過去了。此刻,午後的陽光透過院子里的羅漢柏照進客廳,讓穿著樸素的連衣裙的加葉子顯得落落大方,柔和的態度更顯示出有容讓人的雅量,跟黑著眼圈,缺乏自信心的希久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您把我當作一個到家裡來喝茶的朋友就足夠了,別的就不用多想了。」

「可是,那個星期天,給您添了麻煩……又在電話里跟您說了那麼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的話……」

「我就是為了讓人們把憋在肚子里的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才開設了心理諮詢熱線的。那個星期天也是因為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突然闖了進去,不然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以後絕對不會再有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往裡闖了。」

「可是,您不是還得接受電話諮詢嗎?」

「沒關係,這個時間帶我總是設定為錄音電話,以便外出。而且也有人喜歡對著錄音電話說出自己得苦惱。」

「在外邊什麼地方談談就……」

「不!如果您不討厭我,還是儘可能到家裡來談。這樣最好。孩子的問題嘛,歸根到底是一個家庭環境的問題。了解了家庭環境,就好談多了。」加葉子坐在沙發上,邊說邊環視了一下客廳,「各個家庭的環境是不一樣的。除了建築結構以外,氣氛,味道,顏色,鄰居……可以說,人們生活的環境是各不相同的。可是,那些公立諮詢機構,只知道按照一成不變的諮詢手冊應付人們。坐在辦公室里不動窩,永遠是老一套的說教。這樣的諮詢機構誰能信得過?我不會把您的家庭跟別的家庭同樣看待的。」

「真的?」希久子安心了一些,臉上出現了笑容。

加葉子點點頭,「您是一位好母親。」

「……為什麼這麼說?」

「在自己家裡跟我見面的人並不多。有些人儘管希望早些解決問題,但不願意被別人看見自己家裡的情況,擔心別人產生孩子的問題是家長造成的錯覺,所以很難邁出這一步。」

「我也不是沒有猶豫過……所以我先到您的家庭教室去看了看。看到您那麼親切地對待每一個人,就下了決心。」

「這就好了嘛。」

「兒童心理諮詢所和教育諮詢所……確實讓人感到不愉快,就像照著諮詢手冊跟你談話。原因是什麼什麼啦,這個那個需要調整啦……諮詢的結果是生一肚子氣。」

「我能理解您。」

「說話的聲音也不像大野太太您這麼和藹,一副公事公辦的強調。」

「就是讓人受不了。對了,您的孩子還是每天去上學嗎?」

「啊,沒有……」

「學校方面是怎麼說的?」

「上星期五昏倒在學校里……這個星期一,班主任老師到家裡來了,當時孩子還起不來,也沒跟老師見面。老師的意思是讓我們自己提出退學。」

「您是怎麼回答的?」

「我丈夫說堅決不退學,根本沒有必要退學,學校也太草率了,他還打電話向校方提出抗議。學校支支吾吾地說,沒有勸退的意思,是怕孩子跟不上,勸我們考慮孩子的前途……其實我倒不是多麼喜歡那個學校,只不過覺得突然轉校,會讓別人說三道四……孩子以後還要上大學,還要工作,結婚呢……我不想讓孩子產生自卑感和挫折感……」

「現在亞衣是怎麼想的呢?」

「不知道,這是我最感到痛苦的事情。作為母親,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想什麼,想幹什麼……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事嗎?」

「您可千萬別這麼說。您能承認自己不了解女兒,就是向前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可是,以前,我了解女兒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呢?我知道應該跟她談談,可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出來。我一叫她,她就發出痛苦的尖叫,叫些什麼我根本就聽不懂……聽著那叫聲,我真是受不了。那孩子也不管是不是到了吃飯的時間,跑下來打開冰箱抓著什麼就往嘴裡填什麼,然後就跑到廁所里去……」

「一直是這種狀態嗎?」

「時好時壞,平靜的時候也有。早飯時間準時下樓,看著我們的臉,好像是要問什麼,然後隨便吃點兒什麼就又上樓了。一句話都不說……」

「你們不主動跟她說話嗎?」

「怎麼會不說呢?可她不理你呀。而且,一跟她說話,她就發出嚇人的尖叫聲,真不敢跟她說話。她爸爸也沒有勇氣跟她認真談。那天他打算把亞衣房門上的防盜鏈拽下來,結果手被劃破了,情緒特別壞……」

「傷得厲害嗎?」

「出了不少血,但傷口不太深……主要是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是亞衣把他的手劃破的。」

「用什麼劃的?」

「裁紙刀。」

「裁紙刀還在亞衣的房間里嗎?」

「不,趁她上廁所,我把它收起來了。」

「是嗎……亞衣的問題好像跟一個教美術的老師有關係?」

「那個老師已經辭職了。我覺得他的辭職跟亞衣有關係。雖然沒有誰直接跟我這樣說過,但從亞衣的班主任說的話里,我能感覺得到……」

「您跟那個美術老師談過嗎?」

「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談……昨天他來電話,我罵了他一句就把電話掛了……我丈夫說,要不然就去精神病院看看去。」

「去精神病院?有沒有效果另當別論,年齡這麼小,不合適吧?」

「不是說亞衣,是說我!」

「啊?」

「他對我大喊大叫,你跑出去打工,扔下孩子不管,不盡做母親的責任……說了一大堆。我是看亞衣長大了,沒有什麼叫人操心的事了,才出去打工的嘛……您看看這張照片,這是我們全家去夏威夷旅行的時候照的。那時候亞衣才5歲……您看這小辮兒,這比基尼游泳衣,多可愛……」希久子說到這裡,嘴唇突然哆嗦起來,她慌忙用雙手捂住臉,喘了口氣接著說:「我現在老是失眠,根本沒心思做家務……有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坐在客廳里,本來已經黃昏了,可我覺得是早上……我丈夫對我說,我要是再這樣下去他就到外邊租房子住去……」

「他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他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們認為,男人嘛,只要把錢掙回來,就算盡了責任了。這種男人居然還能高升,能得到人們的尊敬!他們認為教育孩子是母親的責任。亞衣的一舉手一投足有什麼毛病,他都歸結到我身上……我覺得孤獨極了。除了娘家表姐有時候來看看我以外,我連個知心朋友都沒有……」

加葉子從沙發上站起來,默默地走到對面的希久子身邊,輕輕地坐在她身旁,誠懇地說:「我可以做你的知心朋友啊。」說完抱著希久子的肩膀輕輕搖著,「我可以做你的知心朋友。你說的話我都能理解……你一點兒都沒錯,你盡了最大的努力,辛苦你了。」

希久子眼淚不由得流了出來,「我可怎麼辦哪……」

加葉子抱緊希久子,希久子像一頭尋求溫暖的小鹿,靠在了加葉子肩上。

「早就想大哭一場了吧?那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一哭這家裡的氣氛不就更灰暗了?」

「……亞衣這孩子啊,肯定在考驗你們呢。」

「考驗?」

「對呀,爸爸媽媽真的愛我嗎?她正在考驗你們!」

「這還用得著考驗?我們當然是愛她的。」

「她要的不是這種簡單的回答。她要的是一種特別的,真實的愛。當然,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肯定是一種用語言無法形容的強烈願望,這種願望使她坐卧不寧,所以才會有那些過分的行動。現在的問題是,你這個家庭是否有對付這種情況的能力……如果沒有對付能力……如果她的過分的行動……超過了你這個家庭所能容許的範圍……」

「會怎麼樣?」

「……這正是你必須考慮的問題。」加葉子加重語氣,自言自語似地說。突然,她目光恍惚地微笑著問:「亞衣在家嗎?」

希久子輕輕點了點頭。

「在二樓?」

「嗯……」

「你們夫婦的卧室一直在下邊?」

「對。」

「為什麼亞衣的房間里要裝防盜鏈。」

「原來沒有,最近她自己裝上了一個。」

加葉子的臉陰天了,「應該給她拆掉。」

「是嗎?可是我丈夫說,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希望有自己的空間,不足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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