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節

同年七月五日,星期五

「巢藤浚介老師自己要求辭職,校領導雖然覺得很遺憾……」

星期五早上在體育館召開的全校例會上,教導主任宣布了浚介辭職的消息。宣布之後,連一句話都沒讓浚介說就讓他從講台上下去了。給學生們的印象無疑是:這小子幹了壞事,被學校開除了!

浚介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切,只要他們履行不懲治亞衣的承諾……

但是,出乎浚介意料之外的是,關於他和亞衣的壞話已經傳遍了整個學校,學生們都冷眼看著亞衣,甚至有幾個女學生咂咂舌頭,大聲罵了起來,「你這個小賤貨!是你勾引老師的吧!」

但是,亞衣毫無表情地看著浚介那個方向,一動不動。

例會結束以後,亞衣仍然站在原地不動。儘管有幾個女生從她身邊經過時故意撞她,她還是那麼獃獃地站著。

浚介在離開體育館的時候看了亞衣一眼,他想去跟亞衣打個招呼,無奈被教導主任拽著胳膊,像個犯人似的被帶了出去。

亞衣似乎在一瞬間有某種感情涌了上來,但又慌忙關閉了感情的閘門。她不再讓自己看到浚介,茫然地站在原地。

「芳澤!幹什麼呢!」美步看見亞衣還留在體育館裡,大吼一聲之後又大聲叱責道:「怎麼還站在這兒發愣,快回教室里去!好不容易才來上學,每天就這麼傻子似的瞎混,想不想學習了!功課落下了那麼多,再不努力就跟不上了!」

「是。」亞衣微笑著回答說。

木頭人,木頭人,我是木頭人,決不能表露感情,否則痛苦的只能是自己……亞衣嘴裡小聲叨叨著。

「你看!既然答應了還不快點兒行動!馬上就要上課了!怎麼?巢藤老師辭職了,你心裡難過是不是?你也跟著退學算了!」美步說著上前推了亞衣一把。

亞衣磨磨蹭蹭地移動了腳步。

美步氣得臉都歪了,「這可不是跟你說著玩兒的。你的語文作業還沒交吧!」

「對不起……」

「你上學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該做的事你不做,凈歪門邪道,還能學好?」

「對不起……」

「光說對不起有什麼用?聽見沒有?都打預備鈴了,快回教室去!」美步說完推著亞衣回教室。

亞衣又機械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走進教室的時候,上課鈴已經響過,英語課都開始了。全班同學的視線一齊轉向亞衣,長著一張老鼠臉、滿口東北口音的英語老師、也冷冷地看著她。

大家的視線似乎刺進了亞衣的五臟六腑,使她感到一陣劇痛。

不行不行!亞衣慌忙閉上眼睛警告自己:不能動感情,我是木頭人!她睜開眼睛,像一個吊線木偶似的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座位走過去。

「幹什麼哪!」老鼠臉大喝一聲,「還不快點兒!遲到了還這種態度!」

「對不起……」

「為什麼來晚了?」

亞衣歪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全班同學一陣嗤笑。

「行了行了,快坐下!」老鼠臉怒氣沖沖地命令道。

亞衣按照老師的命令回到座位上坐下,只見書桌上放著很多紙條,紙條上寫著許多不堪入目的罵人話。「臭×!」「死吧!」「滾蛋!」「不許來學校!」還有的畫著她的裸體,一個箭頭指著裸體畫的下身,寫著「你那個東西都爛了!」甚至有人畫的是她的墳墓,墓地雜草叢生,墓碑上寫著「芳澤亞衣之墓」……

這是怎麼啦?這些都是寫給我的嗎?為什麼罵得這麼難聽?你們知道嗎?真正的我已經不存在了,你們幹嘛這麼罵我……亞衣微笑著把那些紙條收進書桌里,又微笑著環視四周。

同學們都低著頭,亞衣看不見任何人的臉。怎麼了?同學們怎麼了?怎麼都沒有臉了?她伸出手,捅了捅前邊一個女同學的後背,「哎……」

那個女同學冷冰冰地晃了一下身體,把椅子使勁兒往前挪了挪,儘可能離開亞衣遠一些。亞衣覺得渾身發冷,「哎,你們這是怎麼了?」她小聲問著,又向那個女同學伸出手去,結果什麼也沒碰著,只在空氣中畫了一道弧線。

可是,那個女同學卻大叫起來,「別碰我!」

「芳澤!幹什麼!」老鼠臉吼道。

「唰」地一聲,同學們一齊抬起頭來,面具似的臉又都出現在亞衣眼前。

「不想在教室里呆著就出去!」隨著老鼠臉的怒吼,同學們一齊長吁短嘆。

「對不起……」亞衣微笑著道歉。她的表情似乎只有這一種。

「有什麼可笑的?知道自己現在面對的是什麼嗎?」

「什麼呀……」亞衣機械地問。

「行了行了,還用得著我挑明嗎?……好,現在輪到你念課文了!」

亞衣兩手空空地站起來,茫然地看著老鼠臉。

「把書拿起來,24頁,接著念!」

亞衣機械地拿起書來,翻到了第24頁。

「同學們看我這兒,集中精力!成績是一分鐘一分鐘地積累起來的,不要為那些無聊的事情所干擾!」

同學們把臉轉向了老鼠臉,那姿勢簡直就是宣布從此以後跟亞衣斷絕一切交往。

「芳澤!快念!」

「是!」亞衣看著課本,但看不見課本上寫著什麼。她想念出聲音來,可是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捅了一下似的,從胸腔里湧出來一股東西。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污濁的液體還是頑固地從指縫裡流出來,滴在課桌上,濺到地上。

旁邊的女生見狀尖叫起來,大家的視線又轉向了亞衣。

「芳澤!」老鼠臉叫道。

依然面帶微笑的亞衣想答到,但無論如何也答不出來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著嘴衝出教室。

她沒有向廁所跑,而是向校園裡跑去。跑到校園中栽植的樹叢的樹蔭里,蹲在地上吐了起來。由於沒怎麼吃早飯,吐出來的幾乎全是黃水。黃水濺到她的膝蓋上,弄髒了她的衣服。吐完了,蹲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

沒有人追過來。樹蔭里陰冷潮濕,寒氣逼人,猶如無數鋼針刺痛了亞衣的皮膚和心靈。不行!我不願意像個木頭人似的活下去!我無法像個木頭人似的活下去!可是,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活下去?

亞衣想張開嘴大叫:有人嗎?快來救救我!可是,嘴巴一張一合地動了幾下,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遠處的美術教室前邊現出浚介的身影,他正在往外邊搬自己的東西。

亞衣想跑過去,可兩腿不聽使喚,吊線好像是被誰剪斷了。對!吊線斷了,不會有人再操縱我了,我不是木頭人!

可是……可是,我是什麼?我就這樣活下去嗎?

亞衣的呼吸越來越快,胸口堵得慌,好難受。

浚介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亞衣的存在,收拾完東西走了,越走越遠。

等等我!等等!我在這裡呀!我在這裡……你明明知道我在這裡,可是……

「你好!這裡是青春期心理諮詢熱線。您有什麼煩惱儘管跟我談。」

「我……我是芳澤希久子……上次,在家庭教室,給您添麻煩了。」

「啊!是您啊,您怎麼樣?我可為您擔心了。那天弄得挺不愉快的,我一直想找您談談呢。」

「弄成那個樣子,我心裡一直覺得過意不去。」

「看您說的。您別往心裡去。我正想給您打電話呢。」

「什麼?」

「想問問您怎麼樣了。好了好了,您有什麼話快說吧。」

「亞衣……我女兒……她……」

「什麼?亞衣怎麼啦?」

「打那以後,一直堅持去學校來著。」

「是嗎?這不是挺好的嗎?」

「那個星期天回家以後,變得出奇的老實,特別聽話,跟以前的亞衣一樣。我和我丈夫特別高興。那天全家一起吃的晚飯,您知道,我們一家人好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前一段時間所有的擔心頃刻間煙消雲散了。……可是,那時候亞衣身體不好,在家休息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以前總算能上學了,我天天接送。她自己好像什麼主意都沒有,只知道微笑著按照別人的吩咐做。我以為這是青春期綜合症,過一陣總會好的,沒想到昨天……昨天……昨天……對不起……我……」

「……沒關係,您慢慢說。」

「昨天亞衣昏倒在學校里了……」

「病了?」

「怎麼說呢……呼吸越來越急促,後來就昏倒了……」

「呼吸急促綜合症吧?」

「抬到醫院裡去了,醫生說不要緊,說在家裡好好兒休息幾天就好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起來,亞衣的眼神全變了。那兩個星期像沒睡醒似的,現在呢,就像一頭餓瘋了的野獸似的,惡狠狠地盯著我……」

「亞衣還有什麼別的不正常的表現嗎?」

「張著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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