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節

同年六月八日,星期六

浚介被叫到校長室,問他對電視台的發言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把對美步說過的話又對校長說了一遍,說連自己都不記得說了些什麼,但仍然堅持認為學校方面有問題。

以校長為首的幹部們特別生氣。他們希望的是浚介檢討自己的錯誤,撤回自己的發言,並在公開場合發表。

「你的想法跟我們不太一樣啊……」校長很不耐煩地說,「怎麼辦呢?我看你還是從我們學校畢業,找地方畫你的畫兒去吧!」

但是,浚介並不打算辭職:「那樣我就更沒法對這件事負責了。」他說他只不過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幫助那些有問題的學生。

校方明白,在開除浚介的問題上必須採取慎重的態度,如果再讓新聞媒體抓住加以炒作,會使學校的名譽受到更大的傷害。

當然,如果能找到別的借口開除他則另當別論……關於別的借口,校方決定從學生匯總風傳的浚介跟芳澤亞衣的不正當關係入手。於是,教導主任以校方代表的身份說話了。

「學生中都傳開了,說你跟某個女學生有不正當關係,有這麼回事吧……從電視台的原始錄像帶里那個女學生的反應來看,可以說這種風傳並不是捕風捉影……」

浚介當然堅決否認。校方並沒有任何證據,最後只好作了一個曖昧的決定:讓浚介暫時停止工作,在家待命。

回家的路上,浚介覺得胸口特別堵得慌。他本來是抱著露一手的想法去實森家和亞衣家的,結果不但沒有表現了自己,反而惹了一身麻煩。來到家門前,又不由得想到還要付房費,還要過日子的問題,浚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那隻大黑貓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浚介面前。大黑貓大概是這所房子原來的主人,那個住了養老院的老太太養的,所以總是以主人自居,在房子周圍轉悠。

「我回來了!」浚介沖黑貓打了個招呼。黑貓好像沒聽見似的,看都沒看浚介一眼,慢悠悠地朝土坡那邊走去。

「連貓都不給我一個好臉色……」浚介嘟囔著,垂頭喪氣地站在家門前。正要開門,忽然聞到一股臭味兒,同時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可是環視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您搬過來啦!」一個聲音從下邊傳來。

浚介低頭一看,房子下邊鑽出一個怪物,嚇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對不起!嚇著您了吧?」那個怪物從底下鑽出來,摘掉頭上的防毒面具,微笑著看著浚介。那是一種慈父般的微笑。

「啊,我是專門幫助住戶滅白蟻的,我叫大野。」

浚介想起來了。第一次來這裡看房子的時候碰上的,還拿了他的名片。浚介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這麼快您就來啦?」

「我覺得,星期六下午年輕人可能不在家,偶然經過這裡,就順便過來看看。」

「剛回來。」

「去約會?」

「哪兒有什麼約會呀。對了,您的車呢?」

「停在附近的空地里了。既然過來了,我就給您看了看。」

「是嗎……哪兒來的臭味兒啊?」浚介使勁兒吸了吸鼻子。

從房子後面山坡上的樹林里吹過來的風裡,裹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兒……在他的鼻孔深處,大概是兩隻眼睛之間吧,好像電線短路似地爆發出白色的火花,那是主管記憶的細胞和外界環境認知的神經之間的短路,但由於短路只是一瞬間,沒能激活主管記憶的細胞……

「您怎麼了?」

「沒什麼。」浚介眨了眨眼睛,「您這是什麼葯啊?」

「啊,油性藥劑。先把白蟻窩鑽幾個洞,再把這種藥劑灌進去,以達到消滅白蟻的目的。這種葯特別靈,白蟻沾上就死。」

浚介不懂滅蟻方面的事:「是嗎?就是有點兒煤油味兒。」

大野苦笑著皺了皺眉頭:「實際上,這裡邊百分之九十是煤油,殺滅白蟻的葯必須混合在煤油里使用。不過,這種油性藥劑是點不著的。一個不懂這種道理的人認為煤油可以消滅白蟻,結果把整座房子都燒了,這在本行業是一個很有名的事故。」

大野一邊給浚介講一些治理白蟻的常識,一邊認真地操作。

突然,大門外邊的路上傳來刺耳的剎車聲,浚介不由自主地朝大門外跑去。

一輛紅色賽車停在門口,從車上下來一個穿緊身衣褲的姑娘,一邊往車輪下看,一邊嘟囔著:「軋上了……軋上了……」

嬰兒似的叫聲從車輪下傳來。浚介一看,只見那隻大黑貓的下半身被壓在車輪下,內臟都從肛門裡擠出來了,痛得它吐著舌頭瞪著眼睛,一邊慘叫一邊用前爪抓撓著地面。

「快倒車呀!」浚介沖姑娘喊道。

「不!我不敢!怎麼辦?怎麼辦哪?」姑娘慌了神兒。

黑貓繼續慘叫著。姑娘一把抓住浚介的胳膊,躲到浚介身後:「我不敢!幫幫我!」

浚介看了黑貓一眼,發現黑貓正在仇恨地瞪著他。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大野從後面過來了。只見他蹲在被車輪壓著的黑貓前邊,溫柔地撫摩著黑貓的頭,閉上眼睛,好像在祈禱著什麼。黑貓求救似地用爪子撓他的手,但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大野先生……」浚介不知道大野打算幹什麼,擔心地叫了他一聲。

大野突然睜開眼睛,左手按住黑貓的脖子,右手攥住它的頭,就像擰緊一個大瓶蓋兒似的,猛地擰了三百六十度。黑貓的最後一口氣呼出來,其餘韻衝擊著浚介的耳膜,讓他感到不寒而慄。

黑貓的前爪停止了抓撓,癱軟地趴在了車輪下邊。

大野沖著黑貓垂下了眼瞼,不動聲色地問浚介:「會開車嗎?」

「啊,有駕照,不過沒怎麼開過。」浚介推開那個姑娘,坐進車裡,掛上倒擋倒車。

大野到停在附近空地的自己的小型客貨兩用車上拿來一塊黑色的塑料布,把黑貓放在上面。看見浚介從跑車那邊走過來,對他說:「我要厚葬這隻貓。」說完小心翼翼地捧著黑貓放到了他的車上。

紅色跑車一溜煙地跑了,大野看了看手錶:「糟糕!天黑之前我得把剩下的活兒幹完!」說完就又鑽到房子下面去了。

大野幹完活兒鑽出來以後,浚介對他說:「還是鋼筋水泥的房子好,不用擔心白蟻。」

「這您就誤會了。」大野拍打著身上的土說,「就算是鋼筋水泥的建築,也有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間吧?只要有木頭就會有白蟻,那些壞東西無孔不入。這麼跟您說吧,真正安全的家是沒有的。」

大野嚴謹的工作態度和淵博的知識,特別是他拾黑貓從痛苦中得到解脫的乾脆利索的做法,使浚介肅然起敬。「大野先生,你做這個工作已經有很多年了吧?」

大野一邊開車門一邊說:「哪裡,剛三年。」

「什麼?」

「要是從獨立出來算起,只有一年半。怎麼?您擔心我的技術不行?」

「看您說的,我是感到吃驚。」

「要說經驗,我也許還有些不足,但要論工作態度和質量,我保您滿意。」

小型客貨兩用車開走了,車後捲起沙塵。沙塵過後,一個人影出現在剛才黑貓被軋死的地方。啊,是遊子。

遊子穿一件運動衣,一條牛仔褲,紅頭髮在腦後扎了一個馬尾辮,像個小姑娘。

浚介笑容滿面地跟她打招呼:「你怎麼來了?」

遊子卻嚴肅地直截了當地說:「跟我走一趟!」

「……什麼?」

「跟我到亞衣家去一趟!」

「……他們跟你聯繫過了嗎?」

「沒有。但是,我覺得應該去一趟。」

「為什麼這麼著急?」

「這還叫急呀?就這麼置之不理是不行的!」

「誰說置之不理了?我不是說過應該多加註意嗎?」

「電視台採訪你們以後你又到她家去過了嗎?她現在怎麼樣?還沒去過吧?」遊子盯著浚介,用譴責的口吻對他說:「你一邊說應該多加註意,一邊什麼都不做!」

浚介生氣了:「一是得看機會,二是有我跟她的風言風語,哪兒那麼隨便說去就去呢?」

「你不是說你跟她之間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嗎?」遊子一針見血地質問道,「跟我一起去!去幫幫他。現在馬上就去!」說完一把抓住浚介的手腕,拉著他就要走。

「放開我!」浚介甩開遊子的手,遊子打了個趔趄差點兒跌倒,手撐在了石子路上。浚介雖然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但並沒有上前攙扶她,「……啰唆什麼呀!學校對她的處分還沒決定呢,現在學校的人對她追問個沒完沒了,班主任老師們也到她家去了,逼得她夠戧了!」

說到這裡,忽然發現遊子右腳的腳脖子都滲出血來了:「哎呀!對不起!蹭破了吧?」

遊子把臉轉向一邊:「不是現在蹭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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