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同年五月三日,星期五

「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浚介在一個毫無生氣的狹窄的小屋子裡坐下來,在心裡自己罵著自己,「我怎麼這麼倒霉呀!」

剛才,警視廳刑偵一科的警察和杉並警察署刑警隊的警察分別詢問了他。開始都很和氣地問他麻生家近來的情況,漸漸變成質問的口氣,最後簡直是把他當做犯人審問起來。

但是,這也比馬見原在麻生家的院子里對他那番痛罵要好得多。馬見原從麻生家的房子里出來的時候,滿臉漲得通紅,怒氣沖沖,看到浚介就大罵起來:「你他媽的離麻生家這麼近,難道就沒看見過沒聽見過什麼異常嗎?難道就沒有看見過打得不可開交的場面,沒聽見過誰的尖叫或求救的喊聲嗎?」

面對馬見原的質問,浚介在感到困惑的同時也沒有往深里想,只簡單地回答說有,還把最近看到聽到的情況如實說了。

沒想到馬見原聽了以後,臉漲得更紅了,更加憤怒地斥責道:「鬧得那麼嚴重,你既然已經聽見了,為什麼不進去制止?為什麼不報警?」當知道浚介是個中學老師的時候,馬見原氣得聲音都顫抖了:「你既然知道麻生家的孩子有暴力行為,卻放任不管,你配當老師嗎?」

浚介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是沒忘了問麻生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馬見原用憤怒的眼睛瞪著他說:「全家都死了,全家人都被殺死了!」

浚介沒有立刻理解馬見原的意思。

馬見原又說:「孩子也死了!」

這時又開來好幾輛警車,機動刑偵隊和法醫都來了。馬見原離開浚介,開始向機動刑偵隊的警察們說明情況。

浚介茫然地站著,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被人們追問,最後竟被糊裡糊塗地帶上警車。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拉到杉並警察署,坐在訊問室里了。

警察們雖然沒有把詳細情況告訴他,但從詢問他的警察們的話頭話尾里可以分析出個大概:麻生家的孩子把大人們殺了以後又自殺了。

浚介受到強烈的精神刺激以後,又對自己什麼都沒做有一種罪惡感,但是現在,他為了保護自己必須主動出擊了。

「你們說我到底幹什麼了?你們說我能幹什麼?為什麼總是責備我?」

他敲著桌子沖警察叫著,喊著,所有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一份文件擺在他面前,說是他說過的話的記錄。他胡亂看了一眼就按照警察的要求摁了手印。打那以後半個小時了,再也沒人來找他。忽然,他覺得肚子疼,里急後重。站起來走到門口,輕而易舉地就把門開開了,原以為肯定鎖著呢。他走出訊問室,警察們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人注意到他。來到樓道里,一陣涼風吹過來,肚子疼得更厲害了,慌忙跑進廁所,蹲在了便坑上。大概從四五歲的時候開始,只要父母一吵架,他就嚇得拉稀,都成了條件反射了。後來母親跟父親離婚走了,他這一緊張就拉稀的毛病也沒好。

忽然,有兩個警察邊聊天邊走進廁所里來了,浚介趕緊屏住了呼吸。

「我說尾山老師,那場面真夠嚇人的。嚇得我差點兒扭頭就跑。」

「那家人早就經常打架吧?」

「鄰居也聽見過,不少人知道那家的少年鬧得厲害,可是誰也沒去制止過。」

「我在少年科干過這麼多年了,對孩子的胡鬧採取漠不關心的態度的人見的多了。」

「可是,逐步升級到用鋸子把父母活活鋸死,周圍的鄰居應該有所行動啊,制止這場悲劇的機會應該是有的。」

「噓——」那個叫尾山的警察突然不說話了,他憑直覺發現廁所里有外人,走到浚介蹲的那個單間門前,砰砰砰敲了幾下。

開始浚介不理他,但他一個勁兒地敲,只好也在裡邊敲了兩下。

「是署里的人嗎?」尾山問。

「……不是。」

「記者?」

「……也不是。」

「出來一下行嗎?」

浚介沒辦法,只好沖完水開門走出來。

外邊站著的兩個警察他都認識。一個是因為亞衣的事來的時候認識的尾山,一個是在麻生家認識的椎村。

「啊,是你呀……」尾山還記得浚介,嚴厲的表情緩和多了,「又有什麼事啊?」

浚介說了句「沒事」,就到洗手池那邊洗手去了。

尾山苦笑了一下說:「記者們經常蹲在廁所里探聽消息,今天我把這事兒給忽略了。」

椎村在尾山耳邊小聲嘀咕了一句,尾山大吃一驚,叫了起來。

「真的嗎?」浚介一咬牙,扭過頭來看著他們問道:「孩子把父母鋸了,是真的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等尾山他們回答,浚介就回訊問室去了。在訊問室門口,碰上了刑警隊隊長。

隊長看了浚介一眼,不冷不熱地問:「你還沒走啊?」

浚介把同樣的問題又問了隊長一遍,隊長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說以後還有可能找他,到時候請多關照,說完就匆匆走了。

浚介悻悻地悄然下樓,剛到前廳,一群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就圍了上來,爭先恐後地問:「您是跟麻生家的事件有關係的人嗎?」浚介假裝困惑地搖搖頭,「不是不是。」抽身溜走。回到自己家住宅樓前邊的時候已經深夜兩點了。

麻生家門前的警察和記者還沒有完全撤走。一個警察叫住了浚介,浚介說明自己住在附近的住宅樓上,警察就讓他過去了。

剛進家就有記者來敲門了:「想問問您關於麻生家的事。您大概就是目擊者吧?請您談談當時的情況好嗎?」

浚介趕緊逃進廁所坐在了便器上,直到外邊的記者走了,才從廁所里出來。

錄音電話來電顯示的小紅燈一閃一閃的,有錄音電話。浚介把磁帶倒回去,從頭聽起來。學校的教導主任,教務組組長,比浚介大五歲的哥哥,都知道他被警察叫去了。接著是美步。

美步好像根本不知道出事了,口氣非常平淡:「是我。我母親要見你一面……這個星期天,到我家來一下。不是正式認女婿也沒關係,如果我不把你介紹給母親,她是不會原諒我的……」

在浚介聽來,美步的聲音就像是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

美步後邊是不知從哪兒聞到了味兒的報社記者、雜誌社記者,甚至還有電視台的記者,都是要找他採訪麻生家的事。浚介沒聽完就把磁帶停了。

浚介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他想閉上眼睛睡覺,希望一覺醒來,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可是,剛把眼睛閉上,那個血紅的房間里的三具屍體就開始在眼前晃動。

「為什麼不來幫幫我們?」那女人叫道,「為什麼我大喊救命的時候你不跑進來救我?你不是聽見那孩子大叫著要殺了我們嗎?」

「哪怕你打個電話報警也好啊!」被鋸子鋸開了無數血淋淋的大口子的男人說,「我們做父母的,怎麼能親手把自己的孩子交給警察呢?外人報警的話,警察來制止了孩子,當然也就救了我們。」

「你是怕捲入無謂的家庭糾紛吧?你怕被人恨,卻找了個不干涉別人家庭內部事務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對吧?」那老人嘲笑道。

浚介嚇得從床上跳下來,正撞在亞衣畫的畫兒上。畫兒上那張臉似乎在沖他笑:「難道不怪你嗎?如果你早些介入,會有那麼多人無辜地死掉嗎?你要是早點兒去過問一下,也不至於惹一身麻煩了。你別著急,聽我把話說完。對家庭,你從根本上就是有偏見的,你認為那種臭味並不是從屍體上發出來的,你認為所有的家庭都是一天天在腐爛下去,都會發出那種臭味的!」

浚介意識到這樣下去自己可能會發瘋的,這種意識使他多少冷靜了一點兒。他找出一個旅行包,把常用的東西塞進去,關掉電燈離開家,跑到大街上攔了一輛計程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你就往繁華的市中心開吧。

黃昏時分,忙了兩天一夜的馬見原總算回家來了。

看著在公園附近散步的一個個和睦的家庭,馬見原的心情非常沉重。這裡的光景跟麻生家附近沒有什麼區別,難道在這平和的景象底下,也孕育著麻生家那樣的悲劇嗎?

走近自家的房子的時候,鄰居家的雜種狗又咬起來了。馬見原厭煩地咂了咂嘴,剛走進自己家的院子,家裡的門就被從裡邊拉開了。

「你回來啦!」佐和子爽朗地跟他打著招呼。

「你怎麼知道是我?」

「狗嘛!鄰居家的狗一叫,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這麼快就過來開門啦?」

「我一直等著呢。心裡想著,該回來了,該回來了……」

「在哪兒等著來著?」

「坐在門後頭等著來著。你在電話里不是說馬上就回來嗎?」

馬見原在警察署確實打過電話,但那是兩個小時以前的事。

「聽見了不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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