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同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二

由於天氣悶熱,教室開著窗戶。突然一道閃電,緊接著就是一個炸雷,震得窗戶直抖。

女學生嚇得捂住耳朵尖叫起來,好幾支畫筆掉在了地板上。

穿著被顏料弄髒了的白大褂的浚介,獃獃地看著窗外,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快把地板擦乾淨!」沒人聽他的話,甚至有人在地板上添加新顏料,畫起印象派的畫兒來。

學生們分為幾個小組,正在畫彩色人頭像。有的小組照著古代希臘雕刻的胸像畫,有的以同學為模特兒畫,還有的以浚介為模特兒畫。這是一年級學生入學 以後的第三次美術課。以考大學為目標的私立中學高中部的美術課,也就是讓學生們在緊張的學習中有個喘息的時間而已。一年級還算認真的,雖然不像三年級那麼馬虎,但是五月三號開始是四天連休,學生們的心早就不在教室里了。

浚介昨天晚上一直在琢磨美步說的話,今天一天都無法集中精力。早晨上班以後就想找美步談談,可美步一直躲著。浚介的心情就像這陰沉沉的天,上課自然也就馬虎起來。

老天爺終於開始放聲大哭了。碩大的雨點猛烈地打在美術教室外邊的水泥地上。

浚介的老家是山口縣,那裡的雨,喚醒沉睡的大地和植物,帶來生命的清香,而眼下這雨,卻把僅有的一點兒生命氣息狠狠地摔到水泥地上,剛剛產生的鄉愁也變成了臭油味兒。

「老師,畫筆不洗了行嗎?」一個女學生淘氣地問。

浚介回過神兒來,看了看手錶,還差五分鐘下課:「好的,畫完了的可以收拾畫具了。」學生們幾乎同時站起來,到教室角落的水池邊去洗畫筆和調色板。看到很多學生根本沒畫完就去洗畫筆了,浚介大聲說:「畫完了的在背面寫上名字放在課桌上,沒畫完的帶回家去接著畫,五月七號交上來,不交的,期末考試不給分兒!」說完回到講台上,不一會兒下課鈴就響了。浚介跟學生互相行禮,宣布下課之後,目送學生們走出教室。

浚介認為,一年級學生里,具有繪畫才能的學生還是有的,可是要讓他們將來搞美術卻是不可能的。不用說家長不同意,就他們本人的價值觀來說,也不認為搞美術有什麼意義。讓學生充分認識自己的才能本來是一個教師的責任,但美術大學畢業的浚介,結果不過是當了一個中學老師而已,勸學生將來搞美術,連浚介自己都覺得難為情。有一次,學生就這麼挖苦過他。

忽然,教室一角發出吧嗒一聲響。扭頭一看,原來教室最後一排靠窗戶的座位上還坐著一個女生,她一手拿著調色板,一手拿著畫筆,顧不上整一下捂著臉頰的長髮,也無視浚介的存在,只是茫然地看著自己畫的畫兒。

回到教室里把那幅畫兒展開一看,雖然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鮮艷,但是,那張好像在大聲叫喊的充滿激情的臉,加上來自大自然的雨水的沖刷,更使浚介感到一種超越了人的智慧的象徵意義。那是一個狂躁不安的哭泣著的靈魂。

放學以後,作為學校生活指導部的成員,浚介出席了一個如何指導學生克服「五月病」等問題的會議。會議室里,以教導主任為中心,各年級主任和有關老師展開了不會有什麼結果的討論。什麼二年級有幾個學生聚在一起喝酒啦,三年級有一個學生無照駕駛摩托車啦,剛入學不久的一年級新生也有好幾個請假不來上學啦……總之是老生常談。緊接著就是對偏重學歷的社會現象的批判和諷刺,對把管教孩子的責任都推給學校的家長們的抱怨,以及對私立學校的使命和受到的限制的嘲笑……

教導主任苦笑著說:「我連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

浚介的大腦都被美步的一句「把他生出來」佔滿了,根本無心加入那無聊的討論,但他是生活指導部里最年輕的老師,不好意思提前退席,只好硬著頭皮坐在那裡聽。

「教師在家裡也只不過是個家長,不能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會出問題。實際上出問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有那麼一個時期,出問題的凈是警察或教師的孩子。」

「現在也不少啊。不過是不是真有那麼多,很值得懷疑。新聞媒體炒作,讓人覺得很多而已吧。教育人的人的孩子出了問題,媒體喜歡炒這類新聞……」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四國地區高松市教育諮詢所的科長,殺了上高中的兒子。媒體炒得可歡了。」

「知道知道,他老婆是幼兒園的老師。兩口子都是搞教育的,卻沒教育好自己的兒子。」

「那事兒最後到底怎麼著了?好像還鬧了一場要求為那個科長減刑的簽名運動吧?」

「家庭內部發生殺人案的情況越來越多,這種簽名運動也越來越多了。誰知道自己的孩子什麼時候出問題啊,作為家長,這可不是與己無關的事兒。」

「判了多少年?尊親殺人,判得很重吧?」

「相反!正相反!特別輕。」

「是嗎?十年?」

「真無知。最多也就是兩三年……有的還緩刑呢!」

「殺人罪啊!」

「歸根結底還是在家裡對父母實施暴力的孩子不好嘛!」

「那當然。兒女打父母,絕對不能原諒!父母落到不得不殺掉自己孩子的地步……這樣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但是,孩子殺父母判得就很重。為什麼父母殺孩子判得輕呢?」

「可以說是一種社會偏見吧。而且法官大多是有孩子的,感情上很容易站在父母一邊。」

「父母為了撫育兒女傾注了全部心血。兒女卻背叛父母,甚至毆打父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但是,不管父母對兒女做得多麼過分,都能得到寬大處理,會有人對這條法律表示衷心地感謝的。」

「為什麼?」

「在某種情況下難道不是嗎?比如說,三個兒子,最近個個兒對父母暴力相加!」

老師們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朝會議室門外走去。浚介總算可以回家了。就在他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教導主任把他叫住了。

浚介嚇了一跳,以為美步把她懷孕的事向教導主任彙報了,一聽才知道是通知他去參加東京兒童心理諮詢中心舉辦的「青春期心理問題研討會」。「單身真好啊!」說完公事,教導主任拍了拍浚介的肩膀,自嘲地說。

浚介走出校門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了。雨下得更大了。

為了跟美步好好談談,浚介來到了美步家附近。直接登門造訪吧,又怕被美步的父母轟出來。猶豫了半天,終於撥通了美步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美步的父親,一聽是個男人的聲音,一句話都沒說就把電話掛了。

回到家的時候將近十一點。浚介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聞到一股異臭,好像是生肉腐爛之後的臭味……但是,一陣風吹過去,就再也聞不見了。

錄音電話的來電指示燈在閃亮,浚介按下倒退鍵,一邊倒磁帶一邊打開大夾子,把那幅畫兒拿了出來。

背面沒有寫名字。在班主任老師的幫助下,對著學生履歷表裡的照片查找以後,才知道畫那幅畫兒的女生叫「芳澤亞衣」。

班主任告訴浚介,芳澤亞衣是獨生女,父親在一家大銀行任職,家裡經濟條件很好,家庭環境也沒有任何問題,亞衣的入學考試成績也非常之好。

浚介把亞衣的畫兒放在畫架上,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家庭條件優越、成績優秀的學生畫的。

錄音磁帶倒到頭兒了,按下放音鍵,前兩個電話只有兩聲提示音,什麼話也沒說。肯定是美步。第三個電話是長時間的沉默,大概也是美步吧。就在浚介這麼想的時候,忽然聽見電話里低聲說著什麼。浚介把耳朵湊過去。

「殺了你!」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這時電話鈴響了。剛才那句惡毒的話,加上電話鈴的突然響起,著實把浚介嚇了一大跳。在他聽來,這電話鈴就像嘲諷他的笑聲,笑聲給他帶來的是一系列可怕的映象。

一座高層建築下邊,頭蓋骨被摔得粉碎的美步,美步的手包里裝著寫有仇恨浚介的遺書……浴室里,美步割腕自殺,臨死前在浴室的鏡子上沾著鮮血寫著:浚介,我恨你!

浚介用雙手抹一把臉,讓自己清醒過來,拿起了聽筒:「喂……」

「啊,是巢藤先生,巢藤浚介先生嗎?」一個陌生男人乾巴巴的聲音,「這裡是杉並警察署。」

浚介緊緊握住聽筒:「……我是巢藤……您有什麼事?」

「你認識……嗎?」

電話那邊人聲嘈雜,「認識」後面的話沒聽清楚。「……什麼?」浚介問。

「你真的認識亞衣嗎?」這回聽清楚了。不過,浚介認為這只不過是一場惡作劇。

「身上有什麼地方疼嗎?」警察請來的胖醫生問。

躺在警察署醫務室床上的亞衣搖了搖頭。

對於現在的亞衣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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