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理解者(奈義倖世Ⅲ) 尾聲

元旦的早上,坂築巡子的身體不能動彈了。她沒法自行從床上起身,也沒法好好地坐在馬桶上,需要靠鷹彥攙扶著。

儘管如此,還是把矮桌放進作為卧室的和室,她和鷹彥、美汐、憐司,還有年末來訪的親友,也就是鷹彥的妹妹,同時也是憐司母親的美野里一起圍著年菜坐著。

就連屠蘇酒 ,巡子也抿了點潤潤唇,以笑臉問候道,「新年好,今年也請關照。」

—月二日,按照上門診治的山隅的處方,輸液的量進一步減少了。他對巡子和家人說明,今後可能會有看見幻覺的情況,但只是一時的,不用擔心。然後他還提議,如果身子滯重得難以忍受了,就連呼吸都困難的時候,也有鎮靜的方法。說是用藥物使意識恍惚來緩解痛苦。只是,深度鎮靜之後,似乎會無法明確地表達意識。

巡子回答說,「這個,我不要。」她希望在活著的時候明確表達意識。就算無法表明,也希望保持著具有意識的心。而且還不知道靜人什麼時候回來……

一月三日,助產士姜女士上門來給美汐做檢査。她說胎兒已經順利下移,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會比預定的十一日更早,也就是在這一周內出生。

傍晚,美野里因為工作回了滋賀。她再三抱歉說很快就會再來,巡子因此揶榆道,「你連我那份年菜也吃了,又變胖了不是?」並說,「來我家又會長胖,別再來也好。在家減減肥吧。還有……美汐她,請你……」說著,巡子在胸前合掌。

一月四日,就算被攙扶著也沒法坐在馬桶上,儘管量不多,不得不仰賴尿布。她希望至少自己來換尿布,但美汐和鷹彥說想幫忙,她決定這樣想,託付上自己的整個身體……這一形式的信賴,是她尚存的還能給別人的東西。為防止禱瘡的翻身則由鷹彥和憐司來幫她做。憐司住在靜人的房間,休假結束後仍從這個家去公司。

一月五日的晚上,憐司還沒下班,美汐在鷹彥洗澡的時候給巡子換了尿布。剛把睡衣理回去,美汐突然轉身背對她啜泣起來。

「怎麼……肚子疼了?起了陣痛?」巡子用無力的聲音問道。

美汐擦擦眼角,轉回這邊:「對不起,媽……我光說些任性的話,讓你做了各種治療……結果只是苦了媽……真的對不起。」

什麼嘛,巡子鬆了口氣。就選擇的治療方法以及得病前的生活狀態做反省的時期早已過去了。現在重要的,是如何度過剩下的時間。

「好了,這都是我自己選擇的……你的話聽起來很自以為是。」她好不容易才說出口,握了拳,在女兒腦袋上與其說是敲不如說是輕輕地一放。

「美汐……我是感謝的……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可要是哥哥,對媽來說,大概更好吧……」

美汐垂著眼說出的話讓她胸口一疼。她不曾把靜人和美汐比較著撫養,甚至可以對天發誓這份愛沒有差別,可有時候孩子會把家長的哪怕一句話尾都做了神經質的理解,這是巡子自身也經歷過的情形。父母一定希望是開朗且受人喜愛的哥哥繼郎活下來,她抱著這樣的想法活到了今天。父母到死都沒提及這件事。他們大概不清楚巡子的心情吧。就算在臨死之際也好……要是他們說句你活著真好,就算知道是說謊,她在那之後的活法也會不同吧。

巡子張開放在美汐頭上的手,往下移到她濡濕的臉頰。

「你在五歲的時候倒是好轉了,但因為出生後立即發現你對牛奶過敏,一次也沒用過奶粉。給靜人用了比較多的奶粉,而且早早斷奶了……而對你,結果喂母乳喂到將近兩歲。是我把你生成這樣的,所以對你感到抱歉,並一直小心地看護你……但在剛滿兩歲時,你抓破了濕疹,開的葯不合體質,拉了肚子……等再開了腸胃藥,成分中用到牛奶,你全身通紅,差一點就過敏性休克,醫生說甚至有必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對不起,媽媽沒注意到對不起……我在醫院握著你的手不停地說道,你沖我微微一笑。好溫柔的笑臉……我當時覺得天使是存在的。你痊癒後回到家的時候,我緊緊抱著你,對神祈願……我說,如果,要是有轉世這回事,請讓我再一次,成為這孩子的,美汐的,媽媽……當時的心情,如今也沒有改變。」

美汐沉默了一會兒,倒在床上把臉壓了過來。這些,這些事……她抽噎地反覆說著。什麼呀,巡子回問道。

「這些事……更早……更久以前,就和我說啊……」

巡子忍不住笑了,她撫摸著美汐的背說,對不起啊。說了很長的話,身體開始難受起來,她在床上躺倒,伸出手不斷撫摸著女兒顫抖的背。

一月六日,她說想以自己的方式善後,讓供奉祖宗牌位的寺院的和尚也就是榮哉師傅來了一趟。

巡子請求他,說葬禮極其簡單就行了,特別是有關喪主,鷹彥是個在精神上對出現在人前感到痛苦的人,美汐臨近產期,靜人也不在,所以希望能妥善處理。

榮哉師傅握住她的手,嗵嗵地敲著她的手背說道,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還有啊……腦門上的三角形的布 ,那個我也不想要……好像會變成鬼跑出來……」

榮哉師傅粗聲笑起來,回答說自己會好好念經所以沒必要。

她也想對來往多年的鄰居以及朋友們告別,但從現在起一個個地見面似乎很困難,便讓鷹彥把靜人的錄音機拿下來。

「現在沒法見面,很抱歉。我想到你們每個人,就感到胸口暖了起來。你們和這樣的我來往,真的謝謝了。我丈夫和孩子們就拜託了。」她錄下留言,決定交由鷹彥他們處理,在葬禮上播放也好,放給弔唁的來賓聽也好。

一月七日,她一睜開眼,就意識到房間格外昏暗。床旁有鷹彥在。「已經是晚上了?」她問。

鷹彥或許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張著嘴,卻沒出聲。巡子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鷹彥把靠枕塞在她的背底下。窗外的院子在陽光下燦爛著。

(啊……漸漸地就這樣看不見了……但仍然知道物體的形狀……)

「我畫畫,可以吧?」

鷹彥打開素描本,把鉛筆拿在手中。她沒能立即理解他指什麼事。他迄今為止應該沒畫過人物。如果他打算畫巡子……不要畫成這樣消瘦、變得醜陋之後,而希望畫成燦爛閃耀的少女時代啊,她想。

「……畫成,更漂亮的人怎麼樣?」她回答。

鷹彥眨著眼,開始揮動鉛筆:「我一直覺得,像爸爸那樣刷地消失一樣去世,是個好的死法。可是,我錯了。你的現在,在我看來,格外美。這樣的美……不管別人怎麼看,仍然可以是美……我期望這一點,要是也能給美汐的孩子看看……」

巡子將視線投向窗外。她想回答,但沒有言語可以表達,她想就這樣走了也不壞啊,閉上眼。重新睜開眼時,窗上掩著窗帘,天花板的日光燈亮著。

枕邊放著速寫本。她拿在手上。並不誇張,而是通過柔和的線條,以直接的表現手法描繪著現在的巡子的臉。那張臉因為疾病而消瘦,皺紋也多了。然而,或許因為是沉靜的睡臉,帶有從內心平穩下來的印…讓人感到有種安穩的美從畫的深處滲出,簡直像是年輕女孩在舒暢的午睡中假寐一般。

「……畫得好過頭了啊。」巡子喃喃著,把畫抱在胸前。她想這個當作遺照好了。

一月八日,周刊記者蒔野抗太郎來訪。沒有誰領著就徑自進屋來到邊的他,睜著本該失明的眼睛。巡子連聲音也沒法發出,他笑了。

「是奇蹟。是不是因為您來探望,給我帶來了好運?那之後,明知不行卻做了手術,但卻幸運地成功了。」

這挺好,真的挺好,巡子對他說道。蒔野稍微皺了下臉。

「您發不出聲。怎麼了?」

(我的聲音出不來?大概終於連聲音也失去了吧……)

「您的病沒好嗎?不過沒關係。我會接過靜人君的夢想,外出旅行。作為替代,我打算讓靜人君暫時回到伯母您的身邊。」

(真的?靜人要回來嗎?那孩子現在在哪兒?)

「已經到這邊了。請您等著。我今天是向您報告一下,還要做旅行的準備,就此告辭。我一定會接過靜人君的夢想。」

美汐拿了乾淨床單進來,和慌忙回去的蒔野交錯而過。巡子和她說起剛才應該在隔壁房間和美汐碰過面的蒔野。美汐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咦?我一直在隔壁房間……可是沒有任何人來啊……」

她想大概是美汐搞錯了,那之後,她對買東西回來的鷹彥和憐司也說起蒔野的來訪。憐司帶著困惑的表情和美汐對望了一眼。

(怎麼了……為什麼,大家不高興呢?靜人要回來了呀。)

接著,鷹彥贊成地吁了口氣:「那個蒔野先生的眼睛能看見了嗎……很好啊。去探望有效果呢。靜人居然也很快就要回來,真讓人急切盼望……到那之前,你得好好的。」

從廚房傳來燉菜的味道。她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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